别不信，战争就是这个样儿！——王方晨长篇小说《地啸》创作谈

美美与共

很久很久以前……因记不清时间，只能这样说。那时，我在一块退海之地生活。从济南来了位记者，姓侯，带来一本厚厚的回忆录手稿，说是正在寻求出版。回忆录的作者是临沂一位市领导的老父。我翻看了几页，马上被迷住了。

回忆录所载，为遥远的往事，文笔简朴，甚至直白，却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它所呈现的战争、日常，因为真实，而让人陌生。我不由想到，我们所接受的历史信息，有多少是被文辞所扭曲所涂抹所矫饰的？

总而言之，这些民间记载，跟我们曾经接受的很不一样。那么，为何一定认为这些民间记载就是真实的？因为从质朴里面，我们常会看到诚实。

还是很久以前，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位德高望重、被我视为老人的中年人告诉我，他小时候曾近距离接触过日本鬼子。一个鬼子与他交谈，抚摸着他的头顶，亲口向他背诵李白的《静夜思》。当那清新朴素的诗句，从一个鬼子口中自然而然说出来时，谁能够把他跟穷凶极恶的杀人魔王联系起来？

这样的场景，也很自然地被我写进了小说。上一刻，光腚孩子吃了鬼子的糖，热心地给鬼子烧火，下一刻，就被鬼子丢进了滚沸的锅里。在鬼子的逼迫下，汉奸喝下了肉汤，致疯……这个小说叫《断指记》。

某些读者固执己见，认为写到坏人就一定让他处处都坏。他们不理解文学创作中，有一种很大的忌讳就是脸谱化。认为写鬼子不能写清秀，不能写儒雅温和心软，忘了他在战场之外，会是儿子、父亲、兄弟、丈夫，可能还会是学生、农民、工人，或者普通职员。

是什么把一个普通人，变成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强烈的对比，更能彰显出恶魔之恶，也更能完成对残酷战争的深度反思。

“历史是胜利者所书写的”为老生常谈。对此，我一向不敢苟同。胜利者当然可以书写历史，但会不会被认可接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除了正史，还有稗官野史。传说、逸闻，都能从一个个宝贵的侧面，反映出历史的真实面目。

基于这种情况，我有段时间，非常热衷于阅读一些民间的历史讲述。它们被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大量编辑为一些历史文化书籍。在这些书籍中，我看到了亲历者数十年前经历的无数事件，大大有别于专业的历史。

在我的眼前，渐渐出现了这样的场景：时光仿佛倒流至蛮荒的年代，天苍苍，野茫茫，一望无际。一片一片的水洼，连绵不断的芦苇荡。神异的现象不时出现。暴雨中，天上降下燃烧的火球，狐狸衔着火球奔跑……开始有人影在晃动。人类慢慢聚集。荒原上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小小的村落。人类辛勤开拓土地，收获粮食。

但是，鬼子来了！战争！战争发生了。

屠戮，追击，搏斗……我做过一个噩梦，自己惊慌躲藏在了红柳树根下的坑穴，跟我在书上看到的一样。我跳出坑穴，奋力奔跑……

在这块苍茫的大地上不停奔走，是我阅读那些历史资料所获得的最主要的感受。终于一天，我会书写这无休无止、激荡人心的奔走。于是，我在小说中跑成了一个孩子，他把追捕八路军后方机关的鬼子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孩子像一个精灵，可以出现在荒原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老黑背负英雄的尸首回家，悲伤逆流成河。

先辈们脚踩大地，穿越无数草丛，跨过无数沟坎，看星雨纷纷，听长风呼啸，只因战争的轮盘正把很多无辜的人带进死亡与痛苦之中。

那些历史回忆让逝去的时光得以还原。我不光看到了很多与普通人一样的勇士和英雄，还能看到很多像是普通人的敌人。在面临危险时，这些敌人也会胆小畏惧，对着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小心试探：“嘛唏嘛唏，庄稼地里什么人的干活！”他们是这样说的。而当判断危险已去，他们也会松弛下来，猜测战争的走向，担忧个人前途。两军对阵，打起心理战，我方也会破口大骂。结果还会把对方骂哭，败下阵去……

这样的还原，让历史生活化。对我们更有吸引力的是，让我们看到了更为真实的人性。即便是豪言壮语，也是人性化的表达。

从这些文字的缝隙里，我辨认到了更多的“人”字。文学不论书写什么，总是要写人的。我从“人”开始我的故事。

一个垦荒者，怀揣拥有更多土地的愿望，沿河而下。这是我一个朋友向我讲述的祖先故事。他的祖先在那片广阔的荒原上停下脚步，依水结庐，繁衍生息。

当他进入我的故事，命运的不幸，摧毁了他的意志，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阴暗偏狭的执念，让他试图扼杀一个孩子，狠心把孩子丢在锅中……残酷的战争到来，又给了他更为沉重的打击，让他进一步失去了走向崇高的可能。但是，世上还有另一种人生。同样遭受战争荼毒的老萧，选择了奋勇抗击。于是，我们的战争故事就有了鲜明的对比，老萧也因之成了我们至今深切缅怀的抗日英雄。

我们的抗日英雄在广袤的大地上东奔西走，豪气干云，直到一个鬼子也找不到了，好像战争不能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战争就是这个样儿的！

在这样的战争中，我们的抗日英雄理应有种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表现。战争最大的罪恶，是伤害了无数的无辜者。英雄的遗孀从未见过日本人是什么样子。她要亲眼看看夺去她丈夫生命的日本人到底是人是鬼。英雄的同伴满足了她的心愿，发动狙击战，把一个快被烧焦的鬼子带到她的跟前。如何处理一个奄奄一息的鬼子，是考验每个中国人灵魂的道德问题。我不认为英雄的遗孀把人群引向了苇荡深处，仅仅出于独具异禀。

老天是公正的，在中国人能够活下去的地方，看你日本人能不能活！事实上，多年以后，人们从苇荡深处看到的只是一具枯骨。

不知道那个被丢弃的日本人在临死之前想过什么。他为什么来到了中国人的土地上？他为自己参与侵略的罪恶有无痛悔之情？

写到这里时，我不禁想到日本著名影片《望乡》中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同样作为战争受害者的日本妓女死在异国他乡，但她们的墓碑没有一座朝向她们的祖国。

战争就是这个样儿的！它是那么出乎你的意料，但又似乎全在你的意料之中。它如此疯狂，却又有自己的逻辑。

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作为中国历史上无比重大的历史事件，业已衍生了数不胜数的文艺作品。当作家的视角改变，写出作品也便有别于他人。我试图写出不一样的抗战题材小说。我把目光投向了战争中的这些个人。他们脾性各异，懦弱与勇敢，崇高与猥琐，狭隘与宽广，但他们都身不由己地被战争的轮盘所挟裹。当身经百战的抗日英雄，一个人独守宁静的水洼之际，我认为他从水洼中看到了自己温柔纯净的心灵。因此，小说并不仅于写战争，而是以写战争而还原人性，塑造野性而有活力的民族性格。

明年就是反法西斯战争、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我谨借《地啸》这部小说，向伟大的中华民族奉献上属于自己的“一首颂歌”，“一首圣歌”。我将再次提到福克纳的《熊》。它被认为超越了美国，被看成是福克纳进入光明世界的第一次尝试。我也一直在做类似的努力。

在小说里，我试图让读者看到一副别样的心肠。我的。你的。老萧的。老罗的。老宋的。老黑的。祖贵的。中国人的。人的。最终是人的。

如今，那随风翻滚、波澜壮阔的大苇荡，依旧回桓着中华民族奋勇抗争的壮歌，但那一片片明亮宁静的水洼，才似乎终是我们的回归之地。

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去经历生与死的挣扎、血与泪的流淌、家与国的破碎。战争就是这个样儿的，但愿世上永无战争。

2024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