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人先活在海洋里,然后活在时间里,再活在故事里,最后活在传说里,前世、今生、未来,这就是延续,名誉价值!】</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b></b>秋黄冬进,山间寒凉,在扔掉口罩,起死回生的年份,六爸没能熬过这个季节,一劳永逸地消失了,家人们按照传统习俗,把他的躯体装进柏木棺材,安放到将要纪念他的地下。</p><p class="ql-block">销声匿迹,自然止损,盖棺定论。</p><p class="ql-block">父辈六兄弟中,只剩五爸健在,五代亲人中,祖辈无一在世,六代在世族人中,与五爸同辈者寥寥无几,我这一辈人数最多,再下一辈是“只生一个好”的限量版,“小皇帝”屈指可数。</p><p class="ql-block">同辈不同龄的人年龄高差三十多岁,加上代际重叠传承,平流在一个时间段的同龄不同辈有六代,保持了区间人口合理递减,进了庄子,叫我太爷的重孙(曾孙)辈及更低辈分的人中,年长者七八十岁,年幼者才几个月大,活人中,我的辈分在第二阶梯。</p><p class="ql-block">父亲大人十姊妹中,六爸排行老九,六兄弟中,他是第五位迈向极乐世界的,我结束幼童寄养岁月回到故乡后,和他在同一口锅里吃过七年饭,他是个心灵手巧,能背口号,不甘寂寞,脾气暴躁的人;他生于改朝换代的那个牛年,一睁眼家就被鹊巢鸠占了,住进木头大房的是按年给粮食的当羊娃,羊吃草的时候他用刀片刮袖口上的附着物,日积月累于他那不听使唤的呼吸孔分泌物,他和爷爷拥有一个太爷,各有各的爷爷,他弟他儿他儿媳是山旮旯里的一股风,刮落了规矩,刮乱了人心,刮走了运势,时过境迁五十年,故事还在笑谈中。</p><p class="ql-block">我上小学时总在行道里碰到他,不是在骂他的羊就是在追打孙子,羊和孙子在他嘴里都成了“日妈妈”。</p><p class="ql-block">爷爷的一大家子人住进了土崖下的羊圈,没过上少爷瘾的六爸懂事后怀疑,当个羊就能占房子,牵马娶个媳妇难道也能成为自己的?在财政部守门国库就是自己的啦?那是土匪。</p><p class="ql-block">在牲畜棚圈里苟延残喘的一家人,稀里糊涂变成了搜刮一空的穷光蛋,连六爸那才叫了没几天的解放子在斥责声中改成了广娃子。</p><p class="ql-block">黄泉路上无大小,命运本是天注定。</p><p class="ql-block">就像四爸1975年骑着自行车往天上飞一样,先于母亲和兄弟姐妹跑到九霄云外了,他是一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单位在市中心,除了解惑授业,酷爱书法绘画,也喜欢喝酒,他的尸骨是从城里送到乡下的,乡亲们不准他的棺材翻过巴浪沟垭豁,害怕冲了大家的财运,不得已,请老师傅在野狐弯弯扎下新茔地埋葬,四爸丢下了两个女儿和一个胚胎,是男是女还无法知晓,我就临危受命恍浪惚鲁给他披麻戴孝,给父亲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戴了一头麻孝,当了一会干儿子。</p><p class="ql-block">隔年夏天,奶奶因念儿心切,整日以泪洗面,加上无休止的挨斗挨罚摊派额外体力活,尤其操心我们姊妹四个殁娘娃,而积劳成疾,和她的老四儿子到了一齐。</p><p class="ql-block">她的光芒,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煤油灯,轻轻熄灭!</p><p class="ql-block">八年后的1980年,我考进师范的理科班,成为两年之后充实教师队伍的后备力量,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竟然不害臊地跪在坟前告慰奶奶和四爸:</p><p class="ql-block">“你的孙子出人头地啦;”</p><p class="ql-block">“你未尽的事业后继有人啦。”</p><p class="ql-block">我没有去告慰埋在另一处的爷爷,是因为我不认识他,他也没有像奶奶哪样严厉地调教过我,所以“我不怕他”,尤其是从奶奶的嘴里得知家里用水缸放着清油,他却骂骂咧咧不停地叫嚷“少放点、少放点、要细水长流”时,她就把烧红的空铁勺塞进滚汤水里演奏出炝锅声时,我就更“瞧不起抠皮了”。</p><p class="ql-block">还未开学,我先摩拳擦掌给自己规划出一大堆加餐蓝图,以便把四爸会的技能全学会,把他不会的东西也学会,在不远的未来和他的灵魂进行一次天地较量:比谁培养出来的学生水平高,比谁的学生获得的“窝被尔酱瓶”多。</p><p class="ql-block">为了防止赶不上进度,也为避免在黄教圣地遇见大鼻子黑老娃们尴尬,我得笨雀儿早飞,立马就得有所动作,先学习世界语,从“b、p、m、f”入手,起码以后把“鞋子”不能再叫“hai hai”、把“吃饭”不能说“zheng tang”,发音准,才能望眼全球,面对亚非拉人民,尤其在做翻译时,不能把“万元户”翻译成“快熟透的瓜”,不能把“老板”翻译成“地下组织部长”。</p><p class="ql-block">结果到了学校后发现,我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很快变成了空想,额外加餐需掏腰包,口袋比脸蛋干净的我,大便也不敢往厕所跑,生怕把作业本撕光后被逼无奈撕书,和我一样的人下课后不往宿舍或旱厕走,而是顺着教室对面的山坡奔,一边爬坡一边掰土坷垃,拿它处理那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沾染上的更见不得人的东西,半山腰有一大块洋芋地,不管在生机勃勃的青绿中摆姿势挡鸟,还是在光天化日的雪地上立竿见影,大家默守规矩只看天不看对方的底盘,快乐在耀眼的阳光下洋溢出灿烂,有一个脖子抬不起头的笨家伙总喜欢俯视欣赏自己的金元宝,分析其在日光下的颜色气态化,还想跑到后勤部领取追肥成本,结果先把自己激动得咳三遢四,上吐下擂,张红着脸大喊大叫认为太阳是黑的,不刮除耀斑影响洋芋叶子的光合作用,后来才得知他放弃了数学演算,专攻起物理作用下对于洋芋营养成分的化学反应,属于生物学前沿课题,为了此项研究,毕业工作不到三年,又跑到西湖边上的一所大学深造生物技术学,买菜更懂得品相把关。</p><p class="ql-block">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世事永天真。中学买不起饭票,师范买不起车票,是我一生中最为穷困落魄的时候,但尾巴再瘦骨杆是翘的,精神是富有的,孔乙己的风骨对我们有激励作用。</p><p class="ql-block">奶奶去世一周年之际,父辈们把孤魂野鬼般填埋在上短沟子口路西侧十二年了的他们的父亲,灵魂搬家不动土,在奶奶的左侧竁起一座坟谷堆,生离死别的冤魂团聚在野狐弯弯。</p><p class="ql-block">爷爷是我们的传奇,奶奶才是我们的灵魂,对我们四个殁娘娃来说尤其如此。</p><p class="ql-block">2006年,亦即我的父亲大人的百天祭日,我兄弟俩如法炮制,给埋在下麻乙派弯一个地角里已四十年的母亲灵魂搬家,在野狐弯弯的坟地上给她竁起一座坟疙瘩,树起一面纪念碑,让一对鳏寡孤独的孽障人(可怜人)破镜重圆。</p><p class="ql-block">我心安处是故乡。爷爷奶奶的心安了,父亲母亲的心安了,姊妹们的心安了,大家庭的心安了,因为有了一个共同的凝聚归宿地。</p><p class="ql-block">在野狐弯弯新坟首先入驻的虽然是四爸,但按规矩,立祖先人属于爷爷而非四爸,父亲给我讲:</p><p class="ql-block">坟摊里第一排亦即辈分最高的那一位,才是立祖先人。</p><p class="ql-block">家乡的安葬形式是:按辈份高低从高到低排列埋葬,左男右女,从中向边,从长到次,最顶端是后土(土地爷),最前面是供桌(献祭品的石桌),这是传统礼仪规矩,路人一看便知其中的尊长辈次、男女排序。</p><p class="ql-block">拥有二十三个孙子孙女的奶奶,曾经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女子,十五六岁时穿着绣花小鞋用啦啦车(木轮车)从双龙川西河上游接到大山环围的三川之心,成为爷爷之妻,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创造出十一个人类(一个夭折)。</p><p class="ql-block">这个在我结束四年的寄养生活回到故乡(7岁)才见到,在我十三岁时就匆匆远走高飞的女人,在三十多岁前的辉煌生命里,始终保持了与我的抠皮爷爷的光阴(财富)基本一致的生活状态,吃喝拉撒睡,走说看坐背,两只腿斜叠到一侧坐在打泥炕上,是侧着脸颔首看向对面的爷爷的,仪式感、尊卑感从小印在脑子里,因为她的父母也是有身份有家教规矩的,把女儿嫁到鸟不拉屎却家底厚实的猫儿刺沟,一方面表现出“父母之命”,也彰显出“门当户对”。</p><p class="ql-block">正当其他人欢天喜地慨而慷的时候,她和她的丈夫以及他们的婚姻果实,结束了无忧无虑的日子,陷入悲惨的颠覆性岁月。</p><p class="ql-block">从我回归的日子直到她闭上眼睛,在阳光温暖的日子里,她会解开一根长长的裹脚带(但我认为“又臭又长”的说法是不准确的),用烫水泡脚,那双形状古怪五指卷曲在脚底的三寸金莲,在热气腾腾中逐渐变幻出红润松弛的姿态,擦干水分,擦上一层白色粉末后,仔细地用一把三角刀刃割下一堆丁甲,走路的姿势与往日明显不同,摇晃的幅度和扶墙的频率减少,我一下子明白了高跷队员扭姿的来历。</p><p class="ql-block">尽管奶奶比爷爷多活了十一年,却天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工作队一入村她就如坐针毡,害怕又被请到主席台汇报,她的口齿实在不敢恭维,表达能力土得掉渣,大家闺秀本色荡然无存,不会说就得站着接受小字辈们的指教,散了会认不得家门跟着支部侄子一直走,要不是他喊叫就会走出八浪沟,她因此比她的男人多糟了十一年罪。</p><p class="ql-block">十一年前,当他的男人把一条肮脏的围巾缠在细如扁担、黑如轴头的脖子上,将旱烟杆别进挽着死疙瘩的巾头转动起来时,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神仙一般让灵魂出窍,选择了给乡里乡亲党家邻舍撂挑子---应该恐惧的不是他而是鸡马乱喊的它们,失去理性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同宗弟兄、侄子、异姓妻妹夫们。</p><p class="ql-block">荒山野岭,寒风兮兮,吾将化尘土于其中,有何惧哉?仰天长叹,俯观路人,好赖难辨,有谁可依?</p><p class="ql-block">不管年龄多大,个人的变故,受伤害最重的是家人,自然规律也罢,不估量生命价值,不尽责任义务逃离也罢,活人的路被堵塞掉大半。</p><p class="ql-block">我这未曾谋面也没留下一张画像的爷爷,就像那个时代里他的平庸的父亲一样没有留下影子,闻名于世的尕念念(小气鬼)却慷慨无比地拿银元将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端着洋木匣子的照相师傅,请到滚死鸟儿绊死蛇的山沟沟,给他的母亲我的太太(曾祖母)拍下一张影子,成为后人摩拜的龛中神圣,从老太太华贵的服饰打扮和充满荣耀感的神态,可以想象我的爷爷和他的父亲当时多有钱,缺衣少食的乡亲们咋能不嫉妒胡乱花销的他,做梦都想把他扁成肉饼,想不到的是他在我降生半年之后的一个早晨丢下一大家子人销魂了,乡亲们怎么也不相信他们豁上力气折他的腰,抽他的脖颈,撬他的嘴巴也未伤损一根汗毛,只是表现出轻微的痛苦喊叫和颤栗,自己却易如反掌地像在黄土崖上刨绵绵土、酥油里抽毛、泥蛐蟮绞碎土坷垃,神不知鬼不觉地阻断气血,呜呼哀哉了。</p><p class="ql-block">真可谓:</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牛皮绳索缠在身,</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半截烟杆绞断魂;</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叫你飞时你不飞,</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不叫你跑你偏逃。</p><p class="ql-block">失去了浮财线索,阻断了探矿之路,族人亲戚大失所望,失魂落魄,感到不可思议,才反应过来这个宁折不弯的家伙的软肋在脖子上,十四年软硬兼施根本就没找准方位,假若还能有“如果”,一定要用宰把手掐断米肠油脂的技巧,把力量展示在他的吃系和脉管上。</p><p class="ql-block">依然活着的人们,习惯于将死不改悔自绝于人民这样的字眼安放在死人头顶,而他们自认为是温柔良善的,如果我的爷爷当时就能够理解人家的这番心意,那么他的躯干在被扭曲时,他的生命仍将完好无损,可是鼠目寸光的他丧失了理智,反其道于屈服,视死如归于坦然,扪心掂量---除了像牲畜那样苟延残喘,又能活出什么样子?</p><p class="ql-block">爷爷的一走了之是不负责任的,他把妻子儿女推进了火坑,这个自私的家伙连孙辈们的将来想都没顾上想,就用烟杆绾起毛线游戏了,他的女人从此替他受过直到死去,他的儿子们鼻青脸肿到四害虫就擒。</p><p class="ql-block">1977年,爷爷奶奶这一对被党家子和亲戚们拿捏成软面疙瘩后消失在人间的跨世纪冤魂,用另一种方式团聚在野狐弯弯的茔地里,爷爷的父亲和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等六辈先祖,长眠在麻乙牌弯祖坟,再往前的九辈先祖在泉小庄(现下庄)的老祖坟,这九辈之前的一位老祖先,是葬在湟水北岸黑嘴堡与燕儿沟之间坟地里(1958年平)的锁南多尔只老太爷(时称喇嘛太爷)。</p><p class="ql-block">海东庄院亲套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宗祠把族群凝聚到一起,庙宇把乡亲关联在一起,在不信迷信信马列的氛围里,人人都是唯物主义者,但在神灵和老先人面前,又显露出唯心主义的一面,谁都不想做坏人或者被别人看成坏人,老天爷把凡人看的透彻清楚。</p><p class="ql-block">每到祭祀日,活人跪在死人前,为的是不被忘却的纪念,祈求自己和家人平安祥福,滔天罪行之辈也会表现出人性光辉,祈求不被活人看扁,更怕老天报应。</p><p class="ql-block">一棵大树万千枝,河湟李氏根脉系;分支不同,过往有别。我族第六世祖、中府一门先祖锁南多尔只,明朝永乐年间定居湟水上游黑嘴堡繁衍生息,他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等祖,生活在碾邑(今乐都)双塔沟,再往前的老先人,不仅葬地成谜,连谁是真先祖都在争论中,但在李鸿仪先生编纂的《西夏李氏世谱》中,我族一世先祖为赏哥,再往前推便追溯到元昊。</p><p class="ql-block">至于刻写在部分支系碑文谱牒里的晋王后裔说,众口异题,无证可据,民国名记范长江先生推论“子虚乌有”。</p><p class="ql-block">不自寻烦恼便是幸福,现在都是民族大家庭的一员,提倡的是共同体意识,不赞成树碑立传造谱吹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们活在春天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尽情享受新时代;</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爱岗敬业干好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在世在天留清明。</p><p class="ql-block">二十世纪80年代,我们这一代通过高考走出深山,父辈通过经商或随子女生活进入城市,乡亲们议论“他们家坟地的风水好”,几年间爷爷奶奶和四爸的周边扎下好几处新坟,荒凉寂寞的八浪沟,被后故乡亲的坟谷堆环围,乡亲们又成了隔壁邻舍。</p><p class="ql-block">有人将信将疑,向风水先生讨教:</p><p class="ql-block">“扎新坟灵不灵?”</p><p class="ql-block">风水先生告诉他:新时代的政策好;人家祖上重教育,只要娃娃们把书念好,谁家的孩子都会有出息。(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