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官

石头

　　林明从下湿田改造工地回来，乡上空无一人。乡政府那幢孤零零的两层瓦房,像是一堆码得整齐的废砖垛,在冬日的黄昏里,死寂沉沉地没一点精神。从办公室文书小严的屋里伸出一根竹竿，上面晾了刚洗过的小孩尿布和女人背心，不时巴答巴答地从上面滴下没拧干的水珠。林明喊了两声“小严”，没人答应，便去推办公室的门,门没关,里间的门却是锁着，就知道这姑娘又到厨房里和炊事员闲谈去了。

过去一看,果真见小严一面奶娃娃，一面绘声绘色地对炊事员老杨头说今日工地上发生的事:“易书记走到开挖沟渠的地方，见蔡国福把沟里的泥土铲起来，就搁在边上。易书记就批评说:‘怎么只顾进度不顾质量?你把泥土垒在这边上，下雨不就又塌进沟里了?易书记不知道冬天雨水少，那沟又是要马上安砌石条的。所以,蔡国福听了头也没抬，哼了一声道:“你懂个毛，就知道瞎指挥!”易书记一听，气得不行，就大声命令蔡国福停下，蔡国福也果真气冲冲把铁锨往易书记面前一甩道:停下就停下，你以为老子想挖?易书记哪受过这样的顶撞，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说:‘这简直是文化大革命的无政府主义了!你们的党委书记在哪里?蔡国福道:“党委书记也不会把我屌咬了!”易书记气得急忙去工棚里找王书记，蔡国福等易书记一转身，一溜烟就跑了。等王书记陪易书记赶到那里时，哪还有蔡国福的影子。王书记问周围的群众，是谁骂了易书记?群众都说那人是邻镇的，被亲戚请来帮忙，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刚才跑了。

易书记不相信，要王书记认真追查，查出了，报派出所处理。王书记一听，边说这人不是本乡的，如果是，谁还不认识县委书记?听王书记这样说，易书记才相信了。炊事员老杨头听得津津有味，等小严讲完，才惋惜地说:“有惊无险!姓蔡的杂种平时骂乡上和村上的干部,骂顺了口，真该把他交给易书记，让他知道锅儿本是铁铸的!”小严说:“哪能呢!蔡国福虽说嘴巴凶一点，但他那个社的工作，却是样样领先的。再说，王书记是阿弥陀佛的人，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老杨头正要答话，一抬头看见站在小严背后的林明，就“嘿嘿”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林明边笑着道:“小严听谁说的，这么快就知道了?”小严给孩子换了一个奶头，说:“中午观音周坑村的李主任来盖一个章，对我说了这件事。还说易书记批评我们乡的下湿田改造工程，抓得不紧，说你不抓思想政治工作。他还把下个月县上召开的下湿田改造工程现场会，就放在我们乡。这些是不是真的?”林明道:“都是真的。

　　管他批评也好，开现场会也好，都是对我们工作的促进嘛!”小严道:“是倒是，只是易书记不该当着那么多群众批评你!”林明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有什么事没有?”小严说:“哪能没有事?都在记录本上写着。”说着，从孩子嘴里拔出奶头，拉下毛衣，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这时，林明问老杨头:“今天买着菜没有?”老杨头道:“庄老头说好送点大白菜来，到现在也没见人!”乡上不逢场，附近集镇也没什么可买的，厨房里缺油断菜是常有的事。林明听了，便嘱咐老杨头晚上多煮一点面条，多放一点油水和生姜，让大家吃了暖和暖和。说完，才和小严一起走出来。

小严边走又边问林明，蔡国福骂易书记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林明道:“他再屌，也不敢有意骂县委书记嘛!他以为是检查工程质量的技术员呢!早上他去催人来挖渠时，村民也把他骂了一顿，心里就窝着气，再说他挖那沟，是替劳弱户二嫂挖的，本是做好事，却遭易书记没头没脑的批评，就和易书记干起来了!”小严道:“我们这个乡，是被领导遗忘的角落，别说群众不认识县委书记，就是区上领导，认识的又有几个?”林明道:“易书记原是往新田乡去，他们‘桑塔纳’开到我们这儿，却出了毛病。趁司机修车的时候，看见我们那儿施工，就拐过来看看。活该我今日受批评!”说着话，两人到了办公室，小严把婴儿交给林明抱着，一边去开锁取抽屉里的值班记录，一边又对林明道:“过了春节，乡上班子就要换届了。

我还以为易书记是考察班子呢!”林明上下抖动着婴儿,心不在焉地答应道:“考察班子是组织部门的事呢!”小严这时打开了记录本道:“区上刘书记来电话，明日上午他和宣传委员要来，叫我们把明年的报刊订阅款准备好。”林明顿时沉了脸道:“又是要钱!说是订报刊自愿，可还是要强迫订。一个乡几万元，不加重农民负担才怪!”小严见林明发起愁来，便不再说什么，把记录本放回抽屉，抱过孩子。

下乡催收农业税、双提资金下欠款的同志们回来了。一进入乡政府大院,便抢着抱小严的孩子。一边争，一边开着玩笑:"唔，乖儿子，爸爸回来了!快喊爸爸!”“来来来，我抱，我才是你亲爸爸呢……"七嘴八舌,犹恐落后，小严听了，道:"爸爸就爸爸嘛!这年代，朋友多了路好走，何况爸爸呢!”说笑了一阵，大家才作鸟兽散上了楼，见林明的门开着，便先往这里走来。林明忙招呼他们坐下,又拿出烟来让大家抽上了，才问:“今天收获不错吧?!”话音刚落，乡长陈大明道:“别提了，这催款的活儿比催命还难!”财政所长接着说:“往年还可以动点硬的，不交钱的就牵猪拉羊扛风车抬柜子，今年要我们多做思想工作，这思想工作管球的个用”民政干部说:“一看见我们去了，家家关门，户户闭锁，你和谁做思想工作?”财政所长又道:“一喊减轻农民负担，就把什么责任都推到乡政府身上，把乡干部都说成是混世魔王。这样搞，乡干部只有死路一条!”林明等大家牢骚发得差不多了，才道:“难收又怎么办?全乡农业税和提留款还差十多万元，小严刚才说，区上刘书记明天上午又要来取明年的报刊费，其他部门和单位也会接二连三地来要钱，还有本乡的烈军属优抚款、五保户生活费、干部和民办教师工资，都急着要兑现，不收回来怎么行?我看该硬还得硬!”财政所长道:“这就要看领导们的了!你们指哪,我们就打哪!”说着，天黑了下来，还有一拨突击计划生育的人没有回来，老杨头来问有几个人吃饭，林明叫等一等。这时，计生办的小文一头撞进来，神色慌张地道:“妈的，今天在留坪村碰到一个钉子户。龟儿子卢明强那婆娘张丽英，怀上了四胎，村干部多次去做工作，张丽英都去躲了起来。今天我们踩准了张丽英在家，便冷不防地扑去，张丽英的婆母见我一去，便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双手把着门，死活不让我们进，李副乡长没法，便去拉她。这老母狗却顺势抱住李副乡长，滚在地上大喊大叫，说我们打了她。她一嚎，立即招来许多村民，老母狗的侄女侄儿和张丽英的堂兄堂弟，就把我们围住，伸胳膊挽袖子的，硬要我们把人抬到医院里去检查治疗。还有一些对计划生育和乡干部不满的人，也趁机起哄，不是我们克制，今天怕要出大问题呢!”林明忙道:“现在呢?”小黄道:“已经把那老母狗抬到医院来了!”王光明听了生气地道:“既然没打她，为什么要抬她来?”小曾道:“你没见那个阵仗，几百人围着我们，喊的喊，吼的吼，不答应条件不让我们走.我们还没吃午饭呢!”林明听说大家还饿着肚皮,气顿时消了下来，立即吩咐老杨头烧火，又叫团委书记小许去喊李副乡长他们回来。小曾道:“卢家和张家一干人，把他们缠着。我也是瞅空子，才溜出来的!”林明看了看陈乡长和管党务的陈副书记，他们都蹙着眉，只生气，却一愁莫展的样子。

这时，医院田院长哭丧着脸来了，进门就道:“各位领导都在，这事怎么办?医院今晚也会闹得鸡犬不宁的!”林明想了想道:“她一味蛮不讲理,就按老办法给她治嘛!”所谓老办法,就是叫给老太注射或服用安眠药。过去也常有这种事，一些人只要和干部发生纠纷，便借口吆五喝六地在病床上喊疼得不行，医生便在药里加上安眠药，让他昏昏糊糊地睡上两天，直睡得气消了一些,再派人调解,这时倒往往能见到效果。也有些人明知上当，却又不好说出口，吃了一回软亏，下次便不敢再撒泼了。田院长听了林明的话顿了顿道:“不管怎么治，你们总得有人在场哟!”医院院长怕承担责任，林明便叫陈副书记去，也好把李副乡长一干人解替出来。医院和学校都在离乡政府半里路远的地方，不一时，李副乡长一队人，像是打了败仗的溃军,一个个蔫眉耷眼地走了进来。没等林明说几句安慰的话，李副乡长就朝着他怒气冲冲地道:“林书记，今天这事看你怎么处理了?不严肃处理，我没法下去工作了!”大家也接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也真该杀一儆百，不然，别说计划生育完不成任务，农税、提留的下欠款更难得收回来。林明听完大家的话，道:“当然是要严肃处理!但我们既不能抓人关人，更不能打人，只有向上级司法机关反映。

我看李副乡长和计生办陈主任，今晚分别写一个材料，把今天发生的事写清楚，明天将材料送给县派出所和县法庭计划生育执行室，请他们来依法办理。”

“对，请他们来抓个典型!”李副乡长一干人听了，方才打起精神来。这时,老杨头在厨房唤吃面条了。大家涌进厨房，见碗里面条不是面条，糊糊不是糊糊，有人就道:“这是什么面条，菜也没有!”老杨头听了，自觉委屈，便道:“有什么办法?面条是粮站买的，下水就成了一锅粥。菜说好下午送来，可没有来。明天我下乡去买就是了!”陈乡长见大家都把吃不好的气撒在老杨头身上，便道:“将就着吃吧，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比吃忆苦餐还强嘛!”林明道:“我那里还有一瓶酒，老婆那日又给我拿来几十个皮蛋，要吃的跟我来。”众人道:“好哇，托书记的福，改善生活了!”说着，就随了林明往楼上走,进了屋，林明先去掏出一瓶高粱白酒，斟在一个大口盅里，让大家先喝着，自己又去剥了皮蛋，一人面前搁上一个。民政干部见了，即兴编出一段顺口溜来:“又喝酒，又吃面，外加一个大皮蛋，日子赛过活神仙。皇帝老子和我换，我也不得干!”逗得满室一片笑声。大家苦中作乐，其乐也融融。正乐着，电突然停了，室内一片漆黑。人们一面咒骂着供电所，一面在桌上乱摸蜡烛和火柴。好在常常停电，这些东西都准备着。小曾摸着了火柴，一边去点蜡烛，一边说:“今天听到两句骂人的话，说:‘易书记，当个球，牵起电灯点煤油!’”林明道:“不要乱讲，这是涉及到政府形象的事，传开了不好!”小曾说:“三岁小孩都会唱了。”蜡烛点起来了,有风从窗缝挤进来，烛光摇曳，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模糊成一团。

　　吃过晚饭，天冷，又奔波了一天，很多人便早早地蜷进被窝里，林明也正想上床去暖和，小严忽然慌慌忙忙地跑来。小严因有小孩，是乡上唯一不吃伙食团的人，用煤油炉做饭。这时，小严一脸愧疚地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张婶上午来对我说，叫你今晚上回去一趟呢!”小严说的张婶，是林明的老伴。找明忙问:“她没说什么事?”小严道:"没说，只是叫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

林明想了想，也闹不清家里究竟有什么事，便从枕头下拿了手电筒，道:“好吧，我就回去一下!”和小严刚要下楼，忽见院坝里走来两个男子，气冲冲地喊道:“林书记在哪里?”林明一听，悄声问小严是干什么的，小严看了两人一会，道:“怕是张丽英家的人。”林明道:“这家是回不成了!”小严道:“你别忙，我下去看看，如是来胡搅蛮缠的，我就把他们引开，你下楼从后门出去就行了!”说完，小严就下楼去。那个男子又叫了起来:“当官的哪去了?你们把人打了，丢在医院里就想推脱，是不是?”小严一听，果然是张丽英一方的人来寻事，就过去道:“什么事到办公室来，先要登记的!”男子道:“来就来，你怕我们不敢来?”便随了小严过去。

林明等两男子进了办公室，才下楼开了后门，走了出去。外面夜风飕飕，星藏月隐，万籁俱寂。林明在一团朦胧的手电筒光下孤独前行，想起自己名为一万多人的父母官，却落得像小偷一样逃走，这时代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真应了几句改动了的歌词:“东风吹,战鼓擂，九十年代究竟谁怕谁?不是群众怕干部,而是干部怕群众!”想着，就有一丝悲哀游上心头。

林明回到家里,老伴和大儿子义鑫、大儿媳玉环，小儿子义舟，在堂屋里围成一团，正逗着孙女小丽玩，一幅温馨的画面。小丽六岁半，这时正跟着奶奶后面唱童谣:“虫虫、虫虫飞，飞到菜园里，拣个簸簸蛋，拿给婆婆下干饭。”童谣很有些锈迹了，蓦地使林明想起在某个遥远的夏夜，祖母教他一字一句唱这些儿歌的情景。大儿义鑫在石马乡做乡长，媳妇玉环在城南乡做妇女主任，小儿义舟三年前从农校毕业后，分到覃家乡做农技干部，平时各忙各的，很难聚到一起。

林明正在诧异，孙女小丽一眼看见了他，便跑过来。林明乐呵呵地俯下身，让小丽勾住脖子,把她抱了起来。小丽很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待林明要用胡子去扎她时，小女孩却挣脱他的手，跑到她奶奶怀里去了，一家人见状都笑了起来。笑毕，林明才问:“你们怎么回来了?”老伴没等儿子们回答,反问:“明天是什么日子?”林明道:“什么日子与我有什么相干?”媳妇玉环道:“爸，明天是您的生日呢!”林明一听，才猛地记起，想自己成天忙来忙去，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却不知忙了些什么，喜的是老伴和儿子们都还惦记着。林明感激地看了儿子和媳妇们一眼，然后向义舟道:“丽华怎么没来?”丽华是义舟的女朋友，两人都是农校时的同学，毕业后丽华分在了县农业技术推广站。义舟听了这话，却立即沉了脸，也不吭声。过了一会，默默地起身进里屋睡去了。林明诧异道:“怎么了?”老伴道:“你还问!义舟的工作调动，说过多少次了，你也不想办法。这次丽华说了，如果义舟不能调进城，两人就各走各了!”林明听了，有些气恼地道:“我能想啥子法?”玉环道:“爸，我看还是去找找欧书记，也许有希望。”

欧书记是县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林明在双龙乡做党委书记时，欧书记只是一个支部书记。后来县委要选拔一批优秀农村支部书记补充乡干部队伍，林明便极力推荐了欧书记。后来欧书记一步一步地从乡到县,直到做了县委副书记，林明却是没一点进步。听了儿媳的话，林明不好反驳。玉环见他沉默，便又道:“我们一家的乡干部，在老百姓眼里，我们是个人物，但在上面那些官眼里，根本不认为是什么干部。丽华虽说只是一个农技员，可毕竟在县上机关，好赖不转田坎了嘛!”林明道:“欧书记那里，这么多年，我都没去找过他!”玉环道:“是你各人不去找他呀!没听说过‘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这句话吗?!”

义鑫听到这里，突然道:“爸，听说上午易书记当众批评你?”林明道:“有什么办法?我是代人受过。”义鑫道:“听说易书记问到你当前几项工作时，你老老实实地作了回答,还叫了不少苦?”林明道:“我实事求是地向领导汇报工作，反映情况，有什么错?”义鑫道:“照道理讲没错，但现在领导都喜欢听漂亮话,下面汇报工作也是报喜不报忧。你却把困难说得一大堆，领导会怎么看你?你呀，一辈子都吃亏在老实上!马上就要搭班子了，却又出了这件事……”林明不等义鑫话完，便道:“算了算了!我都五十多了，也不图升官了，只要不少领每月的百多块钱!”义鑫听了，苦笑着摇摇头，这时小丽伏在她奶奶怀里睡着了，玉环便接过去，和义鑫一道睡去了，林明被义鑫一番话，说得心里酸涩气闷的，直想清静一会，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静下来，便觉身子酸软得不行，便向老伴说了。老伴道:“是不是感冒了?家里还有感冒清。”林明便叫老伴去拿了药来服了。吃过药，老两口均无睡意，便在昏昏的灯火下相对静坐，坐了半个时辰，林明觉得情绪好了一些，才和老伴上床去睡。刚迷糊过去，外面大黄狗狂叫起来，接着传来一个妇人呵斥黄狗的声音。林明道:“有人来了!”老伴道:“夜深人静的，又大冷的天，有谁来?”狗吠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了，林明道:“今天李副乡长带人去五龙村执行计划生育，对象户的婆婆诬告说李副乡长打了她，逼着把她抬到医院里。我回来还是从后门走的。”说时,外面就传来了喊门声。老伴道:“你别动，我去看看。”就穿了衣服出来，道:“哪个深更半夜吵吵嚷嚷的?”门外的妇人道:“表嫂呀，求你开开门!”老伴听声音很熟悉，便打开门，一位老妇人和寒风一道扑进屋来。老伴正要闭门，却见门外还凄凄苦苦地站着一位大姑娘，林明老伴叫了一句，姑娘才耷拉着头进门来。关了门，林明老伴才看清是本村的王寡妇母女俩。不待问，妇人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问林明回来没有。林明老伴也不知她有什么冤屈事，想了想道:“回是回了，只是刚睡，”才说要去喊，林明却已穿好衣服走了出来。王妇人一见，也不说什么，先就朝林明跪了下去,林明伸手去拉她，她也不起，那边老伴有些生气了，道:“表嫂，也不是我们迷信，明天就是他生日，你今晚来哭哭啼啼的，换上别人，怕是不会依的”王寡妇这才站起来，抽抽泣泣地对林明说了一件伤心事。原来，妇人眼前这位独根女儿，和本村田阿根的儿子订婚，前不久，田家那小子在城里嫖娼，被公安局抓了去，全仗着他在县某局做局长的姑丈极力周旋，才被放了出来，王家女子听说这事后，便提出解除婚约，并当着媒人面，退还了田家的财物。事情本已两清,没想到田阿根几天前又放出话，说王家女子还欠他家小子五百元钱，天天去逼着还钱。王家不承认，田阿根刚才便带了大小儿子，去扛走了老妇人准备做棺材的木料。还说不够，日后还得去拿东西抵押。王寡妇说罢，又要给林明叩头，被林明先扶住了。一听田阿根这名字，林明心里就不舒服。这田阿根先前倒守规矩，可随着几个儿子长大成人，也就逐渐在乡邻中称起霸来，再后来他的妹夫升任了县上公安局的局长，就更有恃无恐，连乡、村干部也不在他眼里。他有一句口头禅:“别看老子不是村长，但老子家几副拳头比村长管用!”这样一个无赖，却偏偏与林明沾亲带故，是林明一个表姑的儿子，林明听了齐寡妇一番哭诉，真恨不得将那姓田的痛骂一顿，便对了妇人道:“这事我一定调查清楚，严肃处理，你放心好了!”妇人千恩万谢道:“我们孤儿寡母就全靠你了!”林明又安慰了一通，妇人和女子才离开,老两口重新上了床，老伴埋怨道:“连个瞌睡也睏不好!”林明道:“田老头这狗东西，太不像话了。”老伴道:“喊亲叫戚的，你说话可也要注意点。”林明道:“管得到那么多?在本乡工作，三亲六戚处处都是，顾得私情来怎么工作?”说着话，渐渐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伴道:“你今日该在

家休息一天了吧?”林明道:“好的，今天就安心休息一天!”话刚说完，猛想起昨日小严说的，区委刘书记要来取报刊费的事，昨晚没作个交待，况且那样一大笔款，也是需要集体研究一下的，便又改口道:“不行，我还得回乡上去一趟。”老伴道:“乡上起火了?”林明道:“你不知道，今上午刘书记他们要来!”义鑫和玉环也觉得应该先去乡上，义舟还是虎着脸，心里生着气，玉环拿了昨夜小丽尿床的裤子，放在椅子上，准备去洗，义舟一扬手便把侄女的裤子扔到门外，玉环见了，狠狠地白了义舟一眼，虽没发作，却把一张脸耷拉下来。林明想训义舟几句，义鑫在对他直眨眼，便把不满的情绪忍在肚里。老伴在厨房里忙着，没看见这一幕，直叮嘱林明上午快回去快回，林明没答话，闷了头往外走。义鑫送他出来，道:“义舟心里憋着气呢!你还是想法找找欧书记,要是丽华吹了，他会恨你一辈子的!”林明的犟性上来了，道:“我不管了!把他养大成人，又找了工作，还要我包他把婆娘接进屋?”义鑫见他发了脾气，便不再多话了。到了乡上，李副乡长和计生办陈主任正等着他审查送派出所和法庭的材料。林明道:“你们的文化都比我高，让小严盖上章，送走吧!”李副乡长和陈主任却坚持要林明过目，因送派出所和法庭的材料，着重点各有不同，林明只好分别看了，送去让小严盖了乡政府的圆戳，李副乡长和陈主任才接过材料走了。这儿小严对林明道:“昨夜你要是不走，乡政府不会安宁的!”林明道:“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小严道:“他们先想找你撒气，一见你不在，闹一会也便散了。”林明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官不好当哟!大事三六九，小事天天有，搞得人都不像人了!”说完，又叫小严去喊陈乡长、陈书记、农经站长、财政所长来，等他们到了，林明就将刘书记又要来取报刊款的事说了。陈乡长道:“全乡明年的报刊款共是二万三千多元，通过党政部门发行的是一万一千多元，哪儿去找那么多钱?林明道:“我记得前几天农经站的户头上，还有二万多元!”陈乡长道:“前天县交通局、人武部的人来提今年的公路费和民兵训练费，你在下湿田改造工地没回来，我划了一万多元给他们。剩下的几千元付了乡畜牧站一点牲畜防疫费。”林明道:“乡畜牧站也在这时趁火打劫。”陈乡长道:“再不给畜牧站划点钱就要关门了。”林明知道陈乡长管钱的难处，便不说什么了，转向农经站长道:“能不能再向信用社贷点钱?”农经站长说:“信用社说我们差十多万贷款没还，已经不贷款给我们了。”林明道:“那怎么办?刘书记要了几次款,我们都没给，已经生气了，再不给点，恐怕不好说话了。”陈书记道:“是不是找财政所、计生办共同想法，先借三、五千元?”财政所长道:“我的户头上有两千多元，如果借了，乡上买张白纸也没钱了。”陈乡长道:“先解决燃眉之急吧!”又叫农经站长去找计生办出纳员。半天农经站长拿来三家单位凑的四千元钱交给林明,林明把钱锁进抽屉里，等着刘书记来。可直到十一时，刘书记还没来，林明便打电话到区上问，区长文书答说大清早他们就来了，林明又等了一阵，看看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暗想家里的客人怕到齐了，心里就焦急起来,又等一会，便把小严喊来，拿出四千元钱嘱咐一通，才急忙往家里赶去。

家里三亲六戚、新朋旧友果然到了许多。田阿根依着和林明的表亲关系,也来了，林明想起昨晚王寡妇诉说的事，心里就懒得理他，正要开席时，乡上的一干人，忽然一个不拉地来了。林明道:“你们怎么知道的?”财政所长道:“你记得我们的生日，我们就记不得你的生日?”陈书记道:“同志们原说在今晚上给你开个茶话会贺生的!”这里说着，那边同志们燃起了一挂挂“大地红”，“劈劈叭叭”的鞭炮炸出无限的欢乐。放毕，林明道:“客都来得好，可老板没准备那么多饭，看你们吃什么?小严等一干年轻人道:“只要情义深,吃口水都甜!”林明问小严:“刘书记还没来?”小严道:“估计是不会来了!”

由于乡上同志们的到来，得临时增加饭菜，便请亲友入席先吃，林明空着肚子去敬了一遍酒，几杯酒下肚，肚里就有些火辣辣的，田阿根在头轮席上也吃得额上汗津津的，下席后林明便把他唤进里屋，遵了众人道:“老田头，你扛了王寡妇的木料?”老田头并不遮掩，大大咧咧地道:“拿了!”林明便沉下了脸，道:“凭什么要拿?”老田头见林明咄咄逼人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高兴起来，道:“老弟，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儿子和她女儿处了一年多的朋友，说甩就甩了，让我们拿什么脸见人?这口气不争回来，外人也要看低我的!”林明道:“你倒说清楚，人家究竟欠不欠你五百元钱?”老田道:“真佛面前不烧假香，欠也好，不欠也好，反正她耽误了我儿子的青春，得付青春补偿费!”林明见老田头这样不知羞耻，气不打一处来，加上酒精的作用，便脱口骂道:“放屁!有这种说法吗?回去立即把木料还给王寡妇……”老田头平时霸道惯了，听了林明的话，立即带着轻蔑和挑衅的神色道:“假如我不还，你又怎么办?”林明道:“那就别怪我一根眉毛扯下来盖住脸,不认亲戚了!”老田头道:“我专看你有多大本领!”外面的客人不知里面有什么事，听见吵，便涌了进来。林明见老田头如此不识拾举，也就干脆撕破了脸皮道:“你们评评:人家姑娘不答应他儿子了，他硬要人家赔青春补偿费，仗着人多势众，欺压孤儿寡母，还是人吗?你要是不退人家木料，我就在全乡广播上，把你儿子的丑事和你的霸道，一下抖出去，看你还有脸见人没有?!”老田头已是脸红筋胀，也不示弱道:“好，姓林的，我们都不讲情面了!别以为你是个鸡巴书记,我们走着瞧!”说着，一拂手，气冲冲地走了，义鑫去拉也没拉住。老伴和儿子直埋怨他，说人家好歹也是来给你祝寿的。义鑫道:“这些事，叫一个办事员或村干部去调解，不就行了?”林明道:“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一般办事员奈何他?”义鑫遗憾地摇摇头，道:"说你老实，也真是缺心眼，别看他和你沾亲带故，但毕竟隔得远，而他那个妹夫公安局的局长，权利大着呢!”林明道:“人，总还得讲点天理良心!”义鑫见说不服他，也就作罢，吃过饭，林明要和大家一道回乡上，却因多喝了一点酒，有些头昏脑胀的，大家便劝他去休息，明天到乡上也是不碍事的，林明听后，果然去睡,一觉醒来，却是鸡鸭归笼的时辰了，林明一见就急忙要往乡上走，玉环却走了进来,又说义舟工作调动的事，这女子伶牙利齿地道:“你不能亲自去找欧书记，哪怕写封信让义舟自己去找也行。我和义鑫，从没要求你办过啥子，知道你面子思想重，抹不下脸皮去求人。可这次关系到义舟的终身大事!你不知道,义舟爱丽华很深，今日悄悄抹了几回眼泪呢!”林明不好拂儿媳的意，摔着头，半晌才答应给欧书记写封信，把信写好，交给了玉环，义鑫又进来了，道:“爸，中午得罪了老田头，我越想越觉得不应该，你到乡上，给他妹夫打个电话，就说自己酒后失言，先道个歉吧!”林明道:“好没道理!你也是堂堂一个乡长，怎么连一点骨气也没有?”义鑫忙道:“爸，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呢!”林明听了,很不高兴，不再和义鑫说话,义鑫无奈，只是苦笑。

　　林明回到乡上，见大家都在李副乡长屋里说着什么，问计生办主任请法庭的事，陈主任道:“官庭长倒是说好明日来，但不知会不会变卦?”李副乡长道:“你最好再给他们打个电话!”林明听了，没吭声。可过了一阵,还是按李副乡长的建议去办了。法庭官庭长答应明日上午一定来，派出所那儿，却仍和李副乡长说的一样。放下电话,林明才回自己寝室。打开门，看见地下躺着一张纸条，拣起来一看，上面写着:“空无一人，成何体统?还像一级政府吗?”林明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就知道刘书记来过了，就又拿了字条来找李副乡长，李副乡长道:“我到区上去,路过‘好又来’酒家，看见刘书记他们在里面喝酒。许是酒喝晚了，来没找着你!”小严后悔地道:“我该多等一会儿!”林明见小严难过，便道:“不管他!难道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等他不成?”叫大家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但过了一会，又叫团委书记明日把四千元钱，送到区上。

第二日，官庭长果然带着一名法警来了。林明自是高兴，亲自接待。官庭长二人抽过烟，喝过茶，便盖好大盖帽，夹了公文包，像法律条文一样严肃地往乡医院去。乡上的同志们都禁不住露出欣喜之色，尤其是那日遭围攻的几位，都道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大家正高兴时，官庭长看过张丽英的婆婆回转来，却对了林明说道:“你们看这事怎么处理好?”林明道:“当然是希望依法处理哟!”官庭长道:“我们认为这事只能调解，双方往中间说。你们是不是拿出一点钱,付老太的医疗费，让她出院算了!”林明听了道:“我们又没动她一根毫毛，凭什么要付给她钱?”官庭长道:“这事就很难说了!你们说没打她，她却一口咬定打了她，怎么说得清?退一步讲，你们既然没打她，为什么要把她送到医院里，给她治疗?”林明听到这里，心里很不同意官庭长的逻辑推理，就显得不高兴地道:“我们当时为了把事态平息下来，不得不这样处理,照庭长的推断，我们真打了她?”官庭长也不生气，微笑着道:“打没打我们都不追究了!为了解决问题,我还是劝你们乡政府给点钱，拿钱买平安嘛!偌大一个乡，也不在乎一百、两百元钱的!”林明却坚决不干，摇了摇头道:“钱是万万不能出的!只要出了钱，就证明我们真打了她。

农村的事复杂,她今后就可以由着这个事头，三日两头来找我们的麻烦!”在他们说时,乡上一干人也站在室外听，也都异口同声地道:“要我们付老太的钱，就太冤枉了，不能这样处理!”官庭长听了这些话,就道:“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们的意见，们就告辞了!”说着，将公文包往胳膊窝中一夹，掸掸衣服，就往外走。林明和乡上干部心中有气，也不挽留，待他们走了，乡干部才一齐涌进林明屋里，愤愤不平地道:“日怪的事!请他们来主持公道，却反说我们不是了!”李副乡长更显得义愤填膺，道:“姓官的是不是得了人家好处?”陈主任道:“或者是沾亲带故!”团委书记道:“我们都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人了!”林明道:“这事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干脆直接到县委、县公所领导，看他们管不管?”大家听了，都说应该这样。于是林明又叫李副乡长到县委、县公所去，因李副乡长既分管计划生育，又分管社会治安,又是那天的直接受害人，李副乡长去了县委回来，果然喜滋滋地告诉林明道:“县委、县公所领导很支持我们!他们这段时间忙，过几天便亲自下来处理!”又道:“法庭姓官的果真和那老太是亲戚关系。姓官的管老太叫二姑婆呢!”林明听了，骂道:“龟儿子们，白戴了一顶大盖帽!”正说着,医院田院长又来了道:“你们把人老搁在医院里怎么办?那老太从上午法庭的人来后,闹得更凶了。也不害臊，把大便都解在走廊里。我们也不能老让她服安眠药，岁数大了，出了问题谁负责?”林明听了道:“县委领导说来，可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老太在医院里住得越久，对我们工作越不利。”李副乡长道:“这老太不知究竟是什么心思?”林明道:“无非是吓唬我们，好让她媳妇把儿子生下来!我们干脆也来个硬碰硬。她媳妇逃是逃了，可我们却要做出个非抓住她不可的样子。她见我们不松手,也许就软了!”李副乡长道;“最好还找个人，悄悄去吓唬她说，你如果不回去，把政府逼恼了，一不做、二不休，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你如果听话,大家好说好商量。这样连吓带哄，可能还有效果。”医院田院长巴不得老太立即出院，就道:“我可以给你们做说客!”林明道:“我们不妨试试这法儿!”就叫李副乡长起草一个坚决不准张丽英超计划生育的通告，交广播站广播，还叫广播站面向医院安一只大喇叭。

田院长见这里安排妥当，也赶紧回医院去对老太言说利害。这一招果然显灵，当夜那老太就不吵不闹了，只一个劲唉声叹气，第二天一早便不声不响地出院了。

把老太从医院吓走以后，林明松下一口气来，便召开了一个乡干部会，号召大家别背包袱，下决心把当前的催收欠款、计划生育、下湿田改造三大中心任务抓好。会后，大家也果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信心比先前更不足了，碰着钉子户，都尽量绕着走。尽管这样，也还受了不少气，有人就编出一段顺口溜来:“乡村干部凄惨惨，又要命来又催款;人民群众气昂昂，又骂爹来又骂娘!”林明负责的下湿田改造工程，因为青壮劳力都加入了外出挣钱大军，剩下的老弱病残不顶事。看着离易书记规定的现场会日期不远，林明着急起来，便也管不了什么“谁受益、谁负担”的原则，从全乡组织起一个石工队来突击。这日，林明正在工地上组织施工，小严忽然跑了来，告诉他县纪委的陈科长和区委纪检书记，要他立即回去。林明听了，道:“他们说有啥子事没有?”小严迟疑着道:“没说有什么事。”林明道:“既没说什么事,你回去接待一下好了。我这儿工程正紧!”小严见状，才犹豫着告诉他，县纪委是来查他的问题的。林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道:“我有什么问题?”小严道:“我也不清楚，你回去就知道了。”林明一点也没思想准备，想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不知错在哪儿了，心里便有了气，就对小严说:“既是查我的问题，我回去做什么?让他们查好了?”小严听后，急了，道:“可陈科长并没直接告诉我，是区上罗纪检悄悄透露给我的，我这样说，不等于出卖了罗纪检?”林明道:“你装作不知道，就说施工任务紧，我没法走开。”小严见林明执意不肯回去，只好单独走了。这儿林明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回，又觉得好没趣味和没道理;不回，又怕落下个对抗审查的罪名。过了一会想,树正不怕影子斜,还是回去好。小严方才回去说了林明在工地上没空回的话，县纪委的陈科长和一名干事，心里就生起气来，道:“如果我们是组织部什么的，看他有空没空回?这个态度怎行?”等见了林明回来，脸上都先挂了一层乌云。道了来意，就开门见山地直问道:“不知林书记对这次调查，有何意见?”林明见二位一副黑脸包公相，心里不服，也便没好气地冷冷道:“相信组织相信党嘛!”陈科长道:“具体一点!”林明道:“具体怎么讲?”陈科长道:“对我们的调查，是支持还是反对，是抱积极的态度还是消极的态度?”林明道:“我态度哪儿消极了?”县纪检书记老罗见这样下去，对林明不利，便道:“老林，你要冷静一点!”说完，又把林明叫到一边道:“你是受审对象，怎么能持这种态度?”“我真想不通!工作中有了困难，没人来帮助，反倒寻不是来了。究竟有啥子问题，也该对我讲讲嘛!”老罗道:“也没啥子大不了的事。有人向纪委反映你利用生日，收受钱财。还有就是支持村民侮辱、谩骂易书记，事后又保护他过关，最后一条是怂恿乡干部打人。”

林明道:“真他妈打胡乱说!”罗纪检道:“县委、县公所领导是相信你的，你不要怕!当前上面抓廉洁自律、密切干群关系的教育，他们查一查，不就算了!”林明听了，心才好受一些，过来道:“我接受组织审查，相信你们会实事求是地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但我作为当事人，还是应该回避的吧?”陈科长仍然冷冷地道:“你应当清楚自己该咋个办!我们当然要实事求是，不管遇到多大阻力，也会把问题查清楚的!今天只是和你打个招呼，明天正式工作。”说罢，起身走了。晚上，林明就叫陈副书记明日配合陈科长他们一道工作。同志们一听纪委来查林明的问题，便都抱不平地说:“成啥子话?真正是好人受气，坏人神气了!”陈副书记也不愿去，道:“让他查好了，我去反妨碍他们!”林明道:“反正得去一个人，给他们带带路，喊喊人，你管纪检，不去谁去?”陈副书记道:

　　“只带路、喊人，叫一个办事员去，不就行了?!”林明道:“伙计，还是你去好!只当减轻我的罪，不然，又会怪我态度不端了!”陈副书记听了，显得很痛苦地道:“林书记，他们虽冲着你一人，却分明牵涉到大家。现在农村工作这样难搞，许多事不抓不管是失职，抓了管了又遭暗算。这事摊上谁，谁心里也难受!”林明道:“党委、政府的工作没做好，是我的责任。不要因为查我的问题，同志们都不大胆工作了!越是查,我们越要做好工作才是!”听了这话，大家仍是不散，心中仍是不服气，便又猜测是谁写的信，大家便怀疑是田阿根干的。林明听了，有些生气地道:“叫你们不要议论这事了，偏不听!管他是谁反映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大家听了，才不作声。

第二日去工地，却见石工们聚在工棚里，没去干活。林明奇怪了，过去问，方才弄明白石工们要乡政府先兑现一部分工钱，不然，就停工不干了。林明道:“不是说好，工程完了再结算工钱吗?”石工们道:“不是我们信不过你林书记，我们是信不过政府!谁知道工程完后，能不能领到工钱?”林明说:“下湿田改造工程，国家拨得有钱，在县上掌握着，工程验收后，就要拨下来的。”

石工中的詹师傅说:“正因为在县上掌握着，我们才不放心!去年新华乡改造的下湿田，县上一直拖着不验收，到现在工人也没得到钱。即使验收了，随便找个碴儿，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的，七折八扣，到手的还有多少?”林明道:“但我们乡上，哪儿有钱来预支呢?”石工们道:“但林书记也要替我们想想。我们都是苦力人，全靠这冬日挣点钱，明年开春买化肥，交孩子学费的!”林明道:“工程正在关键时刻，求求各位了!”民工们道:“要是林书记家垒个猪圈牛栏的，我们帮忙没说的!可这事，林书记不作明确答覆，我们不会动工的!”林明没法，想想离易书记开现场会的日子，只十多天了，如果拖下去，责任就更重大，思考了一阵就道:“这样吧,各位今天先干着，晚上党委、政府集体研究一下，明日上午我给大家答覆。如果明日上午你们听不到准信，再停工好不好?”石工们听了这话，才动起工来。

晚上，林明就召来党、政班子成员。还没开会前，陈副书记叫苦道:“林书记，这陪陈科长调查的事我真的不干了!这分明是带了框框来找材料整你的!只要别人提供的材料不对他们的胃口，就冲别人吹胡子瞪眼!”“管他们怎么调查，你只管带路好了!调查我的事，我都不怕，你急什么?现在这事，比起调查我的事，不知要重要多少呢!”便把工地上发生的事说了。这一说，陈副书记果然不再说调查的事了。大家沉默了一阵，陈乡长道:“按说石工们的要求也是正当的。将心比心，哄狗还要一根骨头呢!”李副乡长道:“去年改造下湿田的乡，到现在还没拿到钱，也是事实。林明道:“大家想想法，从哪儿找点钱来垫支?”陈副书记说:“哪儿有钱呢?”林明道:“我倒有个想法:这个月县上划下来的干部工资，财政所还没发，是不是把大家的工资，包括教师和医院职工的，先借一借?”说着，一一看着大家,半天，陈乡长道:“到年底了，同志们都是需要钱的，按说不该这样，可是不得已了!”李副乡长和陈副书记也表示赞成。林明听了，心中高兴起来,道:“同志们恐怕有些意见。学校和医院的工作我去做，乡上同志的工作，大家分头去做。”随即着人去叫了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来。他们到后，林明直接把意图说了，不等他们答覆，林明紧接着道:“我已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两位老弟要是肯救我于危难中，就拉我一把;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见怪于你们。但人心都是肉做的，两位老弟该不会无情无义吧?!”一番话，说得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心里酸涩涩的，齐道:“这事我们认了!如果职工有意见，我们就用自有资金，垫着发一部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看着你们的难处不管的!”林明听后，内心非常感动。医院院长看了看林明道:“林书记最近的脸色不好,人比过去也瘦得多了,是不是有什么病?”林明道:“也不知咋个的了，这段时间都不想吃饭，吃点东西肚腹又胀，脚𤆵手软的，没一点力气。”医院院长道:“你该去县医院检查一下，有病要早治呢!”说完走了。小学校长却不走,看着林明想说什么，林明见了道:“有什么就直说吧!”小学校长这才道:“明天是你父亲林章伟烈士牺牲的日子。往年，我们都要组织学生去祭奠，开展一次革命传统教育。今年，我们也是计划这样做的。可是..”

林明道:“你不提出，我倒忘了父亲的祭日了!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校长听后，方才放心地去了。第二日，林明去路边日杂店买了五刀火纸，十挂鞭炮，一捆香烛，先往下湿田改造工地，去向石工们传达了党委、政府的决定，然后，回家里叫了老伴，便往老爹的墓地走去。当年，红军三十一军来到这里，老爹带头闹苏维埃，打土豪、分田地。后来，红军撤走，老爹来不及和部队一道离开，便被还乡团捉住。还乡团先用铡刀铡了老爹的双手，又铡了双脚，最后拦腰铡断了老爹的身子。老爹的上半身掉在地上，还惨烈地跳着大叫了几声。解放后，政府给这位前乡苏维埃主席修了墓。林明和老伴来到墓前，墓前供学生娃祭奠的空坪，已东一块、西一块被人开垦出来种了庄稼。林明在老爹坟前，插了香烛，放了鞭炮，把一捆火纸点燃，才向老爹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看着雾濛濛的苍穹下，黑蝴蝶似的纸灰被风裹着，飘飘零零地飞在一座孤坟、两个悼亡人的头顶，林明心里兀地难过起来。

林明觉得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这一日，便请了假，也不告诉老伴和义鑫他们，独自来县医院诊断，医生让他去做胃镜检查，检查毕，医生收了报告单，问:“你家里来人没有?”林明道:“我能走动，也没什病，家里来人干什么?”医生听了，不再说什么，就去开处方，林明见医生也不告诉病情，便小心地问:“我这病……”医生打断他的话，道:“胃炎，慢慢就会好的!”林明听了，放下心来，也说:“我也认为是胃上的小毛病，果然是!”就去取了药。回家的路上，心情比去时舒畅多了,腿脚上也生出了劲。回到乡上，大家都过来问候，林明道:“没什么，吃五谷，生百病!我们乡干部，成天早出晚归，吃饭早一顿、晚一顿、饥一顿、饱一顿，没个规律，有胃病也是正常的!”大家听了，都齐声道:“没大病就好!不过，胃病可是一种富贵病，三分病，七分养。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到工地去了，回家休息吧!”林明道:“那咋个行?还有几天就开现场会了，不但要按时完工，还要保证质量，这阵离不开人的!再说，催收欠款、计划生育这些工作，也还没完成任务!”同志们道:“工作再紧,身体还是重要!”陈乡长见这样泛泛地劝他，不会奏效，便道:“我们确实离不开你，你先回去和嫂子说一下，免得她提心吊胆的!”林明想了一想道:“这倒是可以的!我现在回去一趟，明日就从家里直接去工地!”说完，起身去了。等他走出乡政府院门，这屋里却“哇”地一声，哭成一片。原来，林明患的，已是晚期胃癌。医生等他离开医院后，按着处方上的工作单位，给乡上打了电话，通知让家属带去住院治疗。陈乡长见大家哭出了声,也泪眼模糊，却道:“别哭，要是林书记想起什么回来了，就全暴露了!”大家才渐渐控制住情绪。陈副书记道:“林书记的医疗费怎么办?”陈乡长道:“想尽千方百计，也要保证他的医疗费!”财政所长道:“可全乡干部的医疗费，早就没有了!不但医疗费没有，别的钱也光了。这个月的工资,又预支了石工的工钱!”陈乡长道:“财政没有钱，可我们大家多少还是有点积蓄，大家先借出来吧!”说着，不知不觉红了眼圈。众人一见，都道:“陈乡长，我们借出来就是了!你劝我们别哭，你却怎么又要哭了?”陈乡长道:“我是为我们乡

干部的处境难过!”这一说，大家心里就升起一股寒气，就都噙着眼泪，去拿了平时苦苦积蓄下的一点钱来。聚沙成塔,一下也凑了三千多元。这儿料理得差不多了;陈乡长才去给义鑫和义舟打电话。义鑫第二天天刚亮就赶到了乡上。陈乡长对他把情况详说了一遍，然后道:“今天一定要把林书记动员到医院去!这事只有你出面好，我们去，他会生疑的!”说罢，交出大家凑的三千多元钱。义鑫回到家，林明诧异地问:“一大早的，你回来干啥子?”义才一副痛苦的神情道:“小丽不知咋个病了，正在县城医院治疗，想你去看看呢!”林明大惊;“是啥子病?”义鑫道:“医生也不告诉病情，只叫住院治疗。一住院，小丽也不知咋个回事，就要爷爷!”林明听了，心里又疼又爱，道:“今年我们家怕是走霉运!我昨日上午才去县医院检查,幸好只是胃病，却不料小丽又病了!”林明就喜欢这个孙女，当即便随了路生往县城去。一路上，义鑫极力想找些轻松的话对林明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倒是林明走着走着，忽然问起义舟的事来，道:“义舟去找过欧书记没有?”义鑫听了，鼻头一酸，半天才道:“找过了!欧书记还责怪你不去找他，说这段时问忙，等过一阵，就解决义舟的事。”林明听了又道:“丽华与他和好没有?”义鑫道:“两人又亲热得跟结了婚似的!”林明高兴起来，道:“春节后干脆把喜事办了!”

说着话，父子俩就到了县城医院。义鑫叫林明在外面等着，自己先到里面去了。过了一会，义鑫出来把他引到一间病房，推门进去，见里面只有一张床空着，林明就问:“小丽在哪儿?”义鑫道:“爸，你的病需要住院治疗，怕你不来，我骗你的呢!”林明听了，愣了一会，然后笑着道:“其实你说了实话，我也会来。哪个不怕死呢?!”义鑫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儿办好住院手续，那儿玉环、义舟便提了热水瓶、口杯、麦乳精什么的来到病房。义鑫一见义舟，忙把他拉到一边，道:“你去找欧书记的事，千万不能对说真话，就说欧书记答应了办!”义舟点了点头，义鑫又道:“另外，你去找丽华，请她看在旧情上，和你一起来看看爹，不要露出已经分手的痕迹，让他也高兴一些!”义舟又温驯地点点头，两弟兄回到病房，林明道:“你们都回去吧!年终了，乡上工作很多，我是知道的。”义鑫道:“我们都请了假!”林明生起气来:“你一乡之长，是随便耽误得的吗?我院也入了，还要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走，我就走!”义鑫见状,只好答应让义舟留下来，自己和玉环先回去。林明又道:“不准经常来看我，更不能因为我影响工作!”说完，要义鑫表态，义鑫只好答应了。这儿义舟留下来，下午便去邀了丽华来。两个亲亲昵昵的，热恋中的人儿一般，林明果然很高兴。

第二天，陈乡长受大家委托，来看王光明。陈乡长带来了很多礼物，把个病房摆得像个副食品商店似的。林明道:“咋个送这么多东西来?”陈乡长道:“同志们都要来看你可工作忙离不开，就托我代表。我也对大家说，林书记只是点小病，很快就要回来的。但同志们还是坚持要我带东西来!”林明道:“老陈，你不要骗我了，从昨日义鑫把我带进医院住院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病不是小毛病了。我是不怕死的，只是纪委调查我的问题后，也没下个结论。这事麻烦你给我问问。”陈乡长道:“你的病真没大问题，别想得那么严重!纪委那儿，我现在就去。”说完，就去纪委。陈科长正好在办公，陈乡长就开门见山地打听。这陈科长先还端着架子，冷冷地道:“叫他等着吧，组织上自然会做结论的!”陈乡长就说了林明患晚期胃癌的事。陈科长一听，才动了恻隐之心，道:“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关于借生日收受钱财和怂恿乡干部打人的事,都是不存在的。只是群众反映他包庇骂易书记那个村民一事，易书记知道后,很生气，说他支持歪风邪气，袒护坏人坏事，是要处分的。这事易书记过问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你可以直接去找易书记汇报一下。”陈乡长听了，便径直去找易书记，易书记到地区开会去了。陈乡长回医院对林明道:“没什么了!纪委说，群众反映的三件事，都是捕风捉影,你放心养病好了!”林明听了，很感动地握住了陈乡长的手。

陈乡长却结下一块心病。从此隔个三、五日便往城里跑，去找易书记.最后终于找着易书记了，等陈乡长谈完情况，易书记皱着眉头，很同情地道:“这个老林，怎么就得这么一个绝症?”又很大度地道:“人人都有缺点、错误嘛，我怎么会计较这么一点事呢?看同志要看主流，是不是?我这就给纪委打招呼，叫他们马上做结论!”陈乡长听后，很高兴，谢过易书记，就要去医院，易书记又喊住他:“老林在乡上干了四十多年，是不是?”陈乡长回说是，易书记就道:“不简单呀!你去告诉他，过两天，我代表县委去看他!”陈乡长听完，急忙跑到医院，对了林明道:“易书记说过两天,要代表县委来看你!洪书记赞扬你呢!”林明这时说话已很吃力了，听了这话，道:“是吗?让易书记挂念了!”说罢，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可一连过了几天，也没见易书记来，陈乡长心里很难过，好像是自己骗了林明。而林明这时已断食几天了，见陈乡长奔进奔出，知道他忙什么，便抓了陈乡长的手道:“别跑了，来不来看我，我都一样会死的!”声音极微弱，陈乡长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方才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