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追寻前辈的足迹:红都瑞金

钱塘潮

　　

　　我的岳父杨国范(1918-2001)，原名杨衍旦，出生于江西省瑞金县合龙区溪头乡贫苦农民家庭。父杨世瑶，母杨刘氏。

　　杨氏是瑞金的著姓，自汉唐迄五代，其远祖主要分布于陝西关中地区。北宋末，杨氏相率南迁浙江会稽(今绍兴)等地，再由浙江徙江西泰和县，由泰和徙兴国江背洞。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瑞金西门杨氏始祖朝奉公（姓杨名五，字以监，号太乙学老）自兴国江背洞迁瑞金上阳，现存的上阳红军学校旧址即西门杨氏的宗祠。瑞金地处赣南闽西山区，交通闭塞，民风淳朴，西杨氏在此繁衍生息八、九百年，世代相传，源远流长。其清代以来的字派是：于其元会家，世衍荣庆长，文章华国利，道远祖德昌。目前己传至“长”字辈。

图1:上阳红军学校旧址，原瑞金西门杨氏宗祠

　　1929年初，湘赣两省军阀何键、鲁涤平联手第三次“会剿”井冈山。1月14日，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下山，意在吸引敌人主力，围魏救赵，但终因敌众我寡，屡败屡战，于2月初突破重围向瑞金进发。2月7日红四军从会昌进入瑞金的拔英、武阳一带，2月8日到达乌石垅、黄柏，2月9日到达大柏地。第二天恰逢大年初一，朱毛红军利用有利地形在大柏地打了一场伏击战，歼敌刘士毅部15旅2个团，俘敌800余人，缴枪800余支。这是红四军下山以来打的第一个大胜仗，此役令红军主力摆脱了敌人的追剿，拉开了创建中央苏区的伟大序幕。

　　

图2:大柏地

图3:大柏地战斗遗址

　　红军到达瑞金时，岳父未满十一岁。红军立足刚稳，便开仓放粮，领导贫苦农民斗土豪、分田地，岳父家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第二年，他的父亲把不满十五岁的长子送去当了红军。岳父则先后加入了儿童团、少先队、共青团，为保卫苏区站岗放哨，检查路条，传送信件，从此走上革命道路。

岳父为人谦虚低调，每次填写履历，都把参加革命时间填写为加入红军的1933年1月。尽管他后来上过抗大和南京军事学院，接受过正规教肓，但"文化程度"一栏却历来填的是"初小"。直到他去世，组织在起草生平时才发现，历次审干认定岳父参加革命的时间其实都是1929年。

图5: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

图6:临时中央政府办公厅旧址

　　1931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纪念日，第一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在瑞金召开，宣告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大会选举毛泽东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主席。这是上下五千年在中国大地上诞生的第一个红色政权。从此，瑞金作为人民政权的第一个首都、共和国的红色摇篮永远载入了史册。

在这次大会上，岳父第一次见到了贫苦农民的大救星毛泽东，从此跟定毛泽东革命了一辈子。遵义会议后，岳父从红三军团十二团调到中央干部团通信排，跟随毛泽东、朱德、周恩来走过了二万五千里征程。长征路上，岳父每天看见毛泽东在豆大的油灯光下工作到深夜，朱德经常对战士们嘘寒问暖，周总理常常自己步行，把马让给生病的战士骑……岳父对毛泽东、朱德、周恩来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1955年从沈阳军区转业时，他唯一的要求是"离毛主席近一些"。

　　1930年11月至1932年5月，红军连续四次粉碎了敌人对中央苏区的围剿。为了保卫红色政权，岳父的父母——两位忠厚淳朴的农民，又将身边唯一的小儿子，送进同样是由“娃娃”---萧华当政委的瑞金少共国际师，其时岳父尚不满15岁。25年后，机缘巧合，劫后余生的岳父与萧华在北京居然门对门当了几十年邻居。

　　1933年9月，蒋介石再次调集50万兵力对中央苏区进行第五次“围剿”。当时由于“左”倾机会主义在红军中占据了统治地位，拒不接受毛泽东的正确建议，使红军完全陷于被动地位。

图7:云石山马道口，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地。

图8:五次反"围剿"时红军留下的标语

　　第五次反“围剿”失利，加上敌人对中央苏区实行全面经济封锁，给瑞金军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尤其是粮食、食盐等生活必需品极度匮乏。每天都在浴血奋战的红军战士，一天的口稂从一斤降到七两半(旧秤十六两制)，继而又降到五两。1933年9月，苏维埃中央政府发出指示信，向民众动员24万担粮食支援红军；1934年夏秋之交，中共中央和苏维埃中央政府再次作出决定，开展60万担借谷运动。自从岳父兄弟俩参加红军后，家里只剩下父母相依为命。当得知红军面临的困难时，两位老人毅然从家里仅有的三担稻谷中拿出两担半送给了红军，而剩下的半担是来年的种子.....

　　他们的义举感动和带动了乡亲，中共中央、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人民日报》前身），在头版显要位置报道了他们的事迹，瑞金人民纷纷向先进学习，踊跃借谷给红军。据《红色中华》报统计，1934年红军长征前，瑞金人民支援或借给苏维埃政府的谷子达25万担。“两担半稻谷”的故事至今陈列在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博物馆，为家乡人民世代传颂。

图9:中共中央、苏维埃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

图10:1934年长征前夕，《红色中华》报道岳父家节省粮食送红军的先进事迹，原件存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博物舘。原文:"模范的红军家属杨世谣(勘误:瑶)同志只留下半担其余全部借给红军。瑞金合龙区溪头乡的红军家属，杨世谣同志，在这次借谷运动中，从他家中仅余的三担谷子中提出两担半来借给红军。因此在他的影响下，全溪头乡在五天内就完成与超过了原定计划!“

　　由于“左”倾冒险主义的错误领导，红军苦战一年也没有能够打破敌人的“围剿”。　5月下旬，博古在瑞金主持召开了中央书记处会议，认为红军在苏区内线打破第五次"围剿"已无可能，决定将红军主力撤离中央苏区。9月29日，张闻天在《红色中华》上发表《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的署名社论，暗示性地发出转移信号。

　　1934年10月10日（农历九月初三），一个注定不寻常的日子。这天是“双十节”，凌晨4点54分扬州发生4.25级地震，国民政府所在的南京“正晓色迷蒙之际，忽地震，动摇甚重。”“屋瓦窗棂振振有声，橱搭门环亦铿铿作响。墙屋摇动有欲倾之势”（《中国日报》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十二日），这次地震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当夜幕降临时，瑞金城东门外道路两旁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其中有我岳父的母亲和身患重病的父亲。他们是听到红军转移的消息后揣着几块红苕，走了几十里山路从溪头村赶来的。

　　快到天黑的时候，一支一眼望不到尾的队伍在苍茫夜色中逶迤而来。中共中央和红军总部率领红军主力，拖着沉重的辎重，将整个苏维埃共和国搬上了旅途。当队伍想从送行的人群中穿过时，再也无法前进。母亲在呼唤儿子，妻子在呼唤丈夫，孩子在呼唤父亲。人们原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离别，红军还会像以往那样很快回到这片热土。但是，当乡亲们看到队伍中马匹驮着像小山一样的文件、辎重、兵工厂机器、印钞机、X光机以及各种文化课本时，突然明白这次离别也许是一场生离死别。

　　岳父的双亲挤在人群中，借着火把的光亮终于找到了两个儿子。眼看稚气未脱的幼子就要远行，相聚未知何年，泪水像滂沱大雨喷涌而下。母亲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进岳父手里，包里装着红军在瑞金这五年，全家省吃俭用攒下的三块银元。望着老人饱经沧桑的脸，岳父心如刀绞。后来，这三块银元伴随着岳父过湘江、打遵义、战金沙、爬雪山、过草地，直到骑着骏马走过天安门广场，庆祝新中国的降生。只可惜在长征路上不慎丢失了一块。

　　一会儿，后面有人骑马上来传令队伍快走，乡亲们依依不舍放开亲人的手，退到道路两旁，眼看着亲人朝着于都方向，走进茫茫夜幕之中。岳父回望父母在不断朝自己招手，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彼此视野之中......此一别，竟成父子永诀。

　　谁会想到，这一刻，父子、母子、夫妻、姐弟、兄妹一别成永诀的岂止千家万户。记得有人说过，中国革命的胜利是陕北人民用小米喂出来的，是山东、江淮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这话有一点道理。然而请不要忘记，共和国的基石是井冈山和瑞金人民用血肉之躯垒出来的。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像井冈山、瑞金人民付出得如此无私，牺牲得如此惨烈。1934年10月的那个夜晚，乡亲们送别的8.6万红军中竟有三万是瑞金子弟，一年后到达陕北时这三万瑞金子弟只剩下不足三千人，这是真正的"九死一生"啊!

图11: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地:于都渡口

图12:于都渡口

图13:伴随岳父长征的银元

　　传说瑞金西门杨氏是杨家将之后，此话无从考据。但是，在中央苏区革命斗争中，西门杨氏绝对堪称是一门忠烈。

　　瑞金下肖区七堡乡有位老人叫杨荣显，论辈分比我岳父还要小一辈。他家世代遭受地主剥削，家里有8个儿子，生活过得十分艰难。红军来了，分了田地，其中两个儿子娶上了媳妇，日子一天比一天好。1931年11月，临时中央政府成立的第二天，杨荣显带着老大、老二报名参军，不到三个月，两个儿子便战死沙场。1932年12月，蒋介石对中央苏区进行了更大规模的军事围剿，苏维埃政府发出“扩红支前”的号召，杨荣显又把六个儿子一起送到区政府报名应征。不久，四个儿子相继牺牲在第四次反“围剿”战场。为了给杨家留个后，老人几经周折，1934年4月在广昌战役前线找到了老七、老八，哥俩说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可是就在这次战役中兄弟俩再也没有回来。不久，老人离世。

　　2016年6月，为了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解放军报》记者专程到七堡乡，想了解八兄弟烈士的故事。但他们都没有后人，已经找不到他们的踪迹，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已湮灭。我查了族谱，按照字辈，这杨家八兄弟应该是庆字辈，名字中都有一个"庆"字。令人痛心的是，他们都没有能看到欢"庆"胜利的那一天。

　　在瑞金，记者意外地采访到了兄弟俩当红军的一家人。当红军的哥哥叫杨衍锠，弟弟叫杨衍月。长征半年后，弟弟负伤回来了，哥哥却杳无音信，一直到1983年民政部门给他家送来一张《烈士证书》。从名字看这兄弟俩与我岳父同辈，都是"衍"字辈，而且与我岳父家的情况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我岳父的哥哥在红军走到湘赣边界时患了疟疾，只好留下，历尽艰辛才回到瑞金，而我岳父则是到达陕北幸存的那三千瑞金子弟之一。与一起踏上万里征程的杨氏其他子弟相比，岳父是幸运的，难怪有近70年党龄的他常说，这是他家祖坟风水好，是祖宗在天上保佑。

图14:红军突破的第三道封锁线--宜章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一场空前刧难正在悄然降临。

　　红军走后，国民党对瑞金人民进行了疯狂报复，叫嚣“石头过刀，茅草过火，人要换种”，群众惨遭屠杀，红军家属被灭族、灭门者不计其数。像萧华上将的六族中只有一个小姑姑幸免于难。红军长征不久，岳父的父亲在白色恐怖中含恨去世，而此时他的儿子正跋涉在茫茫雪山草地。至于岳父的母亲和参加"半长征"因病返回瑞金的哥哥，是如何相依为命、又是如何九死一生躲过国民党追杀的，因两位老人都己辞世多年，后辈们已经无从知晓了。

　　在兴国县偏远山乡，有位90岁高龄的老妈妈池煜华。1930年秋，与池煜华新婚刚三天的中共党员李才莲被安排去外地任中共赣南行委青年干事，池煜华也在家乡参加了革命工作。 1934年10月红军主力转移后，时任中共江西省委书记的李才莲成为由陈毅、瞿秋白等12人组成的中共苏区分局的一员，在血雨腥风中坚持领导游击战争。从此，池煜华与李才莲失去了联系。 解放后，池煜华一边继续寻找丈夫的下落，一边努力工作，并将李才莲的弟弟妹妹抚养成人。直到1983年，民政部查实李才莲已于1935年2月牺牲在瑞金铜钵山。老人家苦苦守望了一辈子，等来的却只是一纸薄薄的革命烈士证书。

　　 一腔热血，满门忠烈;

　　壮士此去，不问归期;

　　为了理想，慷慨赴义。

　　何等悲壮！何等豪迈!

图15:在村口苦等红军丈夫53年的老妈妈池煜华

　　史料记载，当年瑞金全县24万人，参加红军的就有4.9万人，其中有名有姓的烈士有17166人。血色故都，瑞金人民为共和国付出的是比黄金更为宝贵的鲜血和生命。正是数以万计瑞金儿女的鲜血在这片红土地上挥洒、流淌、传递、聚集，汇流成河，化作了一道通向胜利彼岸的七彩虹霓，成为我们民族不朽的精神图腾!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敬礼，伟大的红都----瑞金!

钱塘潮

图16:红都瑞金

补记：萧华（1916～1985），1955年授上将衔，江西兴国人。13岁任兴国少共共青团县委书记，17岁任少共国际师政委，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他作词的《长征组歌》成为红色经典，传唱至今。1985年，我还在外地工作，春节全家回京探亲，那天带女儿出去玩，在门口遇到萧华和夫人王新兰也正好出来在胡同里散步，看他红光满面，笑着打招呼。不料8月12日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享年还不到70岁。一颗耀眼的将星过早殒落，令人不胜唏嘘。

图17: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博物舘:人民共和国从这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