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小说）

这片海

我醒了，扪心自问：“我在哪里？”远航49天了，我天天醒来，便如此扪心，但没有答案。我们在哪里？要去哪里？没有人告诉我。一舱室水密门上方的潜艇钟显示：23：51时，哦，即将迎来我们潜航第50天。 醒了，我感觉潜艇还在摇晃。潜艇虽然开始了通气管状态航行，但艇体仿佛还在左右摇晃、像喝大了骂街的醉汉。“怕什么来什么”，与我头挨头平躺着的八斤对我、又似自然自语。“怕什么？”我问道。 “你真行，还能呼呼大睡？” 八斤没有回答，却转移了话题。“你睡了？”我问道。 “睡个球！” 八斤回了句便爬起下了木板床，连忙把一根筷子粗的白麻绳捆绑到自己的腰上，提了提蓝色的亚麻大裤衩，提起那蓝色的小桶子，随着潜艇的摇晃歪歪扭扭钻过了水密门进入二舱。“木板床”，是在潜艇一舱携带的鱼雷之间搭起的一张长木板。我和八斤都是身高一米八开外，便享受了免遭钻舱室吊铺的艰辛而获得了特别待遇。我俩就寝时，便可头挨头放心在“木板床”上躺平了。 还是12：30时，收到上级来电。这是离开军港踏向大洋近50天，收到自祖国大陆稀罕的来电，但电文内容令艇员不那么乐观：今日15：00时，热带风暴位于东经XX度，北纬XX度形成，预计正以Ⅹ级风力N时经过你潜艇所在海域。希谨慎操作，做好防台，确保安全航行。“除了当心暴露目标被敌跟踪，就是怕遭遇台风了。千万不要大意。”远航前，舰队M司令对即将率艇出征的K支队长反复强调着。收到上级电令后，K支队长与Q艇长商量，潜艇马上浮至通气管状态进行充电。白天因潜艇隐蔽在水下靠静电驱动航行，但消耗电力大，因此每晚必须保证在通气管航行中充电。这会儿，天刚拉上夜幕，防台需要提前充电，以确保潜艇必备航行条件，但易暴露目标、遭受敌反潜跟踪。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通气管航行一袋烟功夫，八斤的臭嘴灵验了，敌跟踪的目标出现了，你懂的原因，这里只好省略一万字。好在，有惊无险，我潜艇终于甩掉了敌跟踪。二“怕什么来什么”，这会儿，不怪八斤嘴臭，而是上级的电报显灵了。 傍晚后，大洋发了疯，巨大的热带风暴挟着浪涌向潜艇狂袭乱炸，防台上浮的潜艇被打得艇体嘎嘎直响。潜艇左右摇晃发出嘎嘎的声音，像怒吼、又似呻吟，如同与潜艇兵诉说心中的不平。潜艇兵们又向谁述说，能说什么？ 舰桥上，Q艇长用绳索把自己绑在舰桥指挥位置上，以防被风浪把自己掀入海中。漆黑一片的大洋，足有五六层楼房高的浪涌，发了疯似的向潜艇袭来。Q艇长穿着雨衣迎对浪涌，被一波浪涌掀倒，便顽强地站起，然后又被掀倒，又站起。趁着浪涌退却的间隙，他不断修正艇体下着口令…… Q艇长为给自己鼓劲，一会儿大声下达指令，一会儿大声唱着歌。Q艇长的歌声，如声声呐喊，压过浪涛声传入舱内，听闻令人揪心。我想陪伴他，几次随升降梯爬到升降口，但每一次都被Q艇长“骂”回。 “想找死啊，快下去，你们这些‘笔杆子’，有本事就宣传宣传我们潜艇兵，让国人都知道在大洋深处还有我们这样一群部落，在为了祖国和人民奉献！” 他的“骂”声时时回响在我的耳边。Q艇长骂喊着，他被浪涌呛着了，换了一口气，接着骂接着唱。我随倒灌的浪涌自升降口滑下，大裤衩子被冲了下来，我提起，浪涌又冲下，我又提起。此时，我只好晃晃悠悠返回舱内。舱室里，不少艇员晕船了，有的战士开始呕吐。L艇政委率领部门长及艇员正对各舱室携带的物品加紧固定。我想到厨房帮厨，或给值班的艇员倒杯茶，但还未过三舱的水密门，便感到头晕恶心难忍，还是摇摇晃晃回到一舱。挤上“木板床”，我抱住一侧的鱼雷才稳住了身体。此刻，潜艇像婴儿，在大洋的怀抱里左右摇晃，又似一叶小舟随时都有被浪涌吞没的危险。躺在“木板床”，瞧艇艏平行的鱼雷发射管竟然上下错了位，我惊恐地闭上了眼。这时，传来没有固定好的碗筷被摇晃叮当脱落下来。再瞧，相邻战友的睡姿五花八门，有的紧紧抱住鱼雷发射管，有的被掀掉了床下，有的干脆用绳子把身子固定在吊铺上。想到各战位特别是指挥舱的战友还要各就各位，令我咬牙爬起来，吃力的打开二舱的水密门，提起那装满茶水热水壶，摇晃奔向三舱。三舱，K支队长、P教练艇长等指挥人员全部在位，他们伴随潜艇摇晃，但聚精会神下达或操作每一栋口令和动作。此刻，大伙明白，如稍有马虎，潜艇便会随热带风暴发生重大险情。三这个夜晚，整个舱室非常闷热。条件稍好的三舱，温度也达到了xx℃，经测试此时大洋的海水达到xx℃。这时，连我们所在的一舱温度都达到xx℃以上。潜艇摇晃着。我同八斤把床上的棉垫子拿掉，直接把小凉席铺在木板上，但一会儿，凉席竟被汗水打湿了。八斤又开始了工作，提着那个蓝色的小桶，摇晃着从艏舱到七舱，轮着舱室让艇员洗手消毒。“水下舱内高温高湿，又洗不了澡，裆部易溃疡，手带细菌抓挠，易感染啊。” 他劝说艇员。晚歺时，五舱的一台柴油机发生了故障，轮机班的战士已排了两个多小时的故障。不知这会儿，他们是否完成任务？想到这，我从一舱、二舱、三舱、四舱，进入五舱，一股热浪向我袭来，两位战士正在业务长的率领下排着故障。他们每人只穿一条短裤，背上汗水成了汗珠向下滚。我艰难的向前，手提的茶水，因艇摇摆竟然冲了出来，烫了我自己的脚。我咬着牙，向前挪着步子，给每个同志的水杯到满了水。看到战友们在热浪中干了整整4个小时，瞅着温度计，舱内已达xx℃，我眼泪流了下来。当我经过5舱时，一摸水密门，感到烫手。6舱火药味就更浓了，大家清楚，两台柴油机有一台出现了故障，现在已停止了充电，这时如果操作稍有不当，潜艇就如一叶小舟在大洋中失去动力……大洋的浪涌接连向潜艇袭来，潜艇同浪涌拼搏发出呐喊。潜艇还是左右摇摆，舱内还是高温，艇员还要时时保持高度警惕，当心“敌”跟踪。在这样超负荷的条件下，潜艇兵身体、智力及意志都受到极限的挑战，所有每个人，每一个操作动作，每一计算数字，每个点的海图定位，都只能是万无一失。我心中感慨，潜艇特种兵啊，他们看似风光，但谁知水下远征，其风险大，生存空间较差，需要脑力与体力的双重超负荷付出。对此，这是我远航前不曾体会到的。四“甭逞能了！你吐了，你知道吗？”八斤提着蓝色小桶回到了一舱，冲我说道，并接着说：“你也消消毒吧。”“我什么时间吐了？我感到我睡得挺香。”我嘴巴硬着、两只手却先后伸进了八斤递来的小桶里。不知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是晕船？又勾起了我的胃，我再一次呕吐了起来，八斤便又开始拍我的背。“你有多少天没洗澡？”我的后背汗流浃背，八斤的手掌在我的后背拍打发出了呱唧声。“你洗澡了吗？”我问八斤。 我们相互注视了对方，都穿着亚麻大裤衩子，肚皮脏的都呈现似斑马的条纹。潜航大洋，喝口淡水都不易，上哪洗澡啊？五八斤，姓谢，出生时体重八斤，其母生他时遭了不少罪，给其起名：八斤。他是艇上的军医。那一夜，大洋深处，八斤给我拍过背。我答应他，等返航后请他好好洗次澡。但果真返航，我便调入另一支部队。 N年后，八斤随潜艇执行的一次特殊任务时，壮烈牺牲了。 当年远航时，八斤的儿子七斤刚上幼儿园，如今也当潜艇兵了。我，已经退休了。新冠疫情后，七斤专程从岛城过来看过我。 我与七斤约定，甲辰龙年是人民海军潜艇部队成立70周年，届时七斤将陪我给八斤扫扫墓。 七斤啊，你们的潜艇部队又到了训练旺季，你能休假兑现我们的约定吗？那一夜，当年风雨同舟的潜艇兵战友，你们在哪里？那一夜，八斤为我拍过背，我欠你一个承诺啊！八斤啊，我想你啊！ 写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潜艇部队成立70周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