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坂城里没姑娘 (上篇)

欧式林

314国道近两千公里，地图上标识的起点是乌鲁木齐，终点是西部边境红其拉甫。我的行车路线是从广州到西藏，青藏线出来经青海格尔木过塔克拉玛干，往西再往北，回程走314，便把终点做了起点。

　　一路往东，八天后过吐鲁番，到了鄯善。按行程规划，下一站就是乌鲁木齐了。鄯善老城住了一夜，早晨起来，装好车子往盐湖进发。如梦如幻的盐湖，历史上曾经是车师、匈奴、月氏、乌孙、突厥、吐蕃等多个民族生活过的地方，出土过唐代、元代的古尸。盐湖有风光，也寄托一位爱读历史的南方人的向往。

　　这里是天山东段，视野里的绵绵天山越来越清晰，蓝天下的博格达峰巍峨高耸，峰顶白雪皑皑，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芒。接近小草湖收费站，一块写有“达坂城”的分流指示牌，让人霎时间意由心生，临时改变计划。下了高速，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时，渐渐体会了维吾尔语里的“达坂”，意思是“山的脊梁”。地处天山山脉北麓，三面环山的达坂城，是隘口上的市镇。

　　像大多同时代人一样，最早知道达坂城，源于那首几十年前就耳熟能详，至今萦绕心房的歌曲。《达坂城的姑娘》是王洛宾整理编曲的第一首维吾尔族民歌，也是现代中国第一首汉语译配的维吾尔民歌。半个多世纪前，从公共场合的高音喇叭，从自制的入户小广播里，听不同的维语与汉语歌手用饱满的热情演绎这首描述美与浪漫的歌曲。在那个美与浪漫被鄙夷被唾弃的年代，在一代人的心底里种下梦幻般的向往。

　　内陆很多乡村市镇，国道就是镇子的主街。达坂城也一样，顺着314国道，进入的便是主城区。街道旁边低矮的房子，不是小餐馆就是小超市、杂货店、买粮食或者农资的铺子，很接地气的刚需氛围。人少，且几乎都是汉人面孔。曲子里的达坂城姑娘，似乎只在曲子里存在。

　　达坂城的姑娘在哪里?我读过很多美好的文字。有人说有多少对美的向往，就有多少美丽的达坂城姑娘，有人说只要你进入达坂城，或者只在经过时遥遥望见达坂城，就会感受到达坂城姑娘真切的气息。来到一个岔路口，远远看到有个身影站在路中央的绿化带上，像是在欢迎来自远方的客人。是达坂城的姑娘吧？走近时，车窗外闪过的是一位古代武将的面孔。

　　那位身着战袍，腰挎短剑的赳赳武夫，是生活在近一千四百年前的李怀恩。 武则天年间，李唐王朝平定高昌，设置西州，在西州境内设白水镇，也就是现今的达坂城，李怀恩受命驻军此地，镇守这条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

　　已经是中午， 镇子里找了家餐馆，午饭后去达坂城古镇，李将军当年修建的白水镇，现在叫峡口古城遗迹。城门之外，是当年的校军场，怀恩将军跃马持枪、英姿勃勃耸立场子中央。李怀恩来自甘肃敦煌世代宦官的大家族，因为镇守边关有功，被朝廷封为昭武校尉。

　　在特定的语境里，怀恩的含义是感念圣上的恩德。皇权时代取名怀恩的人很多，唐代留名青史的就有两位 ，一位是唐代早期的独孤怀恩，一位是唐代中期的仆固怀恩。独孤怀恩是鲜卑人，隋朝时文献皇后和元贞皇后的侄子，唐高祖李渊的表弟。此两位怀恩高居庙堂，江湖之远的边将李怀恩与之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独孤怀恩在隋代官拜长安令，唐朝建立后任工部尚书，唐史里记载他后来联合外敌，前后企图加害李世民与李渊，阴谋败露被诛。仆固怀恩是铁勒族人，早年加入朔方军，安史之乱时随郭子仪入关平定叛乱，屡立战功，先后册封丰国公与大宁郡王，后来由于唐代宗的猜忌而被逼反，在现今甘肃敦煌的鸣沙城兵败而亡。两位曾经轰轰烈烈的怀恩都不得善终，咋看是各有因由，终归是圣上英明，做臣子的怀恩不绝对，绝对不怀恩啊。

　　古人做事情，很懂得因地制宜。峡口城依山而建，城墙随山形走，屹立在铁黑色的岩石上。一千五百年的风雨侵蚀，那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军事屯城，已在时光里变成残垣断壁，裸露出当年的筑城材料。当地的碎砾石混合灰壤土，中间夹着很有韧性的芦苇束，作用类似现在水泥混凝土的钢筋，夯筑在岩石上。

　　作为旅游景点修建的仿古城，全然唐代西域风格。有护城河，尽管在这荒漠之地，河道里看不到一滴水。有吊桥，尽管只是高高悬在城门上，没有要放下来，恭迎远方来客的意思，不过还是昂首阔步，穿过闸楼，进入月城，在想象中沿城墙检阅了烽燧、兵器台、角楼……等等。嗯，一路看过去，该有的都有，甚得朕意啊。

  站着高处，眺望北方，远处是博格达雪峰，近前是一片湿地，树木与芦苇组成的边地绿色。中唐时代诗人张籍有首《凉州词》，写“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心里念诵这些文字时，也许真个是天人感应，眼前猛然出现了低飞的雁群，来自远处的大漠，在芦苇丛间时隐时现。如果这时真来一支驮运着丝绸，驼铃声中缓缓前进，远去安西的驼队，尽然是人生苦短，也不会再感叹历史苍茫，岁月无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