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上初中的十多年间,我家一直住在安定门附近的一处院子里,院里有五间北房,一间南房,南房里原来住了一对年轻夫妻,后来搬到和平里的一处楼房里,那时候,在北京能够住上楼房,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着实令我羡慕了好长时间。他们搬走不久,南屋就塌了,从此再没有住过人。五间北房里有三间正房,房东太太带着三个儿子住两间,我们家住了另外一间,最初是父母和我住,后来陆续又有了两个弟弟,可想而知有多拥挤,于是父亲用碎木板盖了个棚子,我在里头住了好几年。 张福和张禄是哥儿俩,曾经是我家的邻居,打从我记事,就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住两间小北屋,哥儿俩住一间,他们的老母亲住一间。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光头,皮肤晒得黝黑,腰间的皮带上总是挂着一个绿色的帆布钱包。张福是蹬平板三轮车的,一年到头,早出晚归。张禄有四十多岁,比张福更强壮,络腮胡子,剃着平头,开口笑的时候,嘴里的一颗金牙很是刺眼。不知道张禄做什么工作,他出门的时间不太规律,大概是打短工,有时见他带着瓦刀等工具出门。他可能是有点历史问题,文革到来时,在红卫兵批斗地主的大会上,他曾经被拉去陪过绑,算是坏分子。<br><br>哥哥张福没结过婚,弟弟张禄后来从平谷农村娶回来一个媳妇,长得不好看,五大三粗的y。婚后陆续生了三个孩子,这样,院里的三家人,每家都是三个孩子,我是老大,比房东家的小三小一岁,张禄家的老大叫小臭儿,他比我的小弟弟也是小一岁。因此,院里一共有九个孩子,互相之间正好都差两三岁。没有同龄的,不好玩。<br><br>张家老太太那时候大概有七十来岁,常年穿一件洗退了色的蓝布长衫,头上经常戴一顶那年头老太太专用的黑色绒帽,脚是天足,有别于一般的小脚老太太。老太太很瘦,脸上皱纹堆垒,眼窝深陷,目光却很锐利。<br><br>多年过去,老太太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唯有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长久的留在我的印象中。 那时候,院子里三家住户,只有张老太太家里有一台电子管收音机,我最喜欢到他家里去听侯宝林说的相声,有一天,我又去老太太家里,收音机还没开,我那时候脸皮特别薄,心里想听却不敢说出来,就那么静静的站在老太太坐的椅子旁边等着。好在老太太很善解人意,她对我笑笑,伸手去拧收音机的旋钮,我不由得盯着她的手看,那手青筋暴突,瘦骨嶙峋,指甲有点长,令我想起一本连环画里画的老巫婆的手,不由得心里有点害怕,老太太用拇指和中指捏着旋钮用力一拧,啪的一声,收音机打开了,过了一会,播音员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老太太只会开关,不会调台,打开收音机,赶上什么就听什么。<br>我上小学后,第一次春游,只是到景山公园,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件,母亲给我买了面包带着当午饭,虽然只是一毛钱一个的面包,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临出门的时候,张家老太太叫住我,依然是用两个手指捏着一块蛋糕,那时候叫槽子糕,让我带着出门,虽然我又不由得想到了老巫婆的手指,但是,蛋糕的诱惑是更加难以抗拒的。<br><br>我们的院子里有,有一棵大枣树,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半个院子,每到秋天,树上都挂满累累的果实,枣固然很好吃,但枣树上有一种东西,令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闻之色变,这是一种青绿色的虫子,有小指肚大小,身上长着密匝匝的绒毛,我们管这种东西叫洋拉子,一旦沾到人的皮肤,会令人疼痛难忍。这天,我们几个孩子正准备爬树玩,忽然发现树上正有一只绿色的洋拉子,大家看着这毛茸茸的虫子,谁都不敢动。正在这时,张老太太走过来,伸出拇指和中指,一下就把那东西捏了起来,慢慢的走着去了茅房,我们几个孩子都看傻了,老太太怎么这么厉害呀,她难道不怕洋拉子蛰吗!莫非她真是老巫婆吗?<br><br>我家五口人,一直住在那间十几平米的北屋里,随着我们三个兄弟的长大,住房愈加紧张,父亲在靠东墙的地方修了一间棚子,材料就是木头和油毡,四处漏风,先是把一些不用的东西堆在里面,后来在里面弄了个铺,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就住在里面。<br><br>一天,我在家里写作业,住在我家隔壁的房东大妈敲了敲我家的墙,让我看院里,我透过窗子一看,只见张禄家的老大,当时也就是三岁左右的小臭儿,手里拿着一沓子旧报纸,正穿过院子往他家里走,回家后不大工夫,又往我家这边来了,他不知道我正站在窗户里头看着他,径直进了我家的棚子,不大会儿又拿了一卷东西出来了,路过我家窗前的时候还知道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小崽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走过我家窗前了。手还背在身后,我跳出屋门,一边追,一边大吼一声,拿什么呐!他听见我的吼声,撒腿就跑,我一把没抓住,他脚底下一拌蒜,摔了一个狗吃屎,我紧跑两步,把他拽起来,一看脸上戗破了,渗出血来。听见院里的动静,张禄的小姨子从屋里出来,这娘们儿可是个十足的母老虎,十分彪悍,见到小臭儿摔倒,不问青红皂白,一顿的胡骂乱卷,你多大,他多大,干嘛欺负我们家孩子,小臭儿见到撑腰的,立马大声的哭号起来,弄得我是百口莫辨,最后还是我爸带着小臭儿去医院上了药,才算了事,这一家老小竟然没一个人跟着去医院,也真够可以的了!<br><br>张福得了脑血栓,那会就叫半身不遂,半边身子不听使唤,蹬不了三轮了。<br><br>当时哥俩的母亲张老太太已经去世,家里来了俩人的姐姐,还带着一个十七八的儿子。这个姐姐我过去没见过,除了年轻一点,那身材,长相,以至于打扮,都和死去的张老太太毫无二致,身上也穿了一件过膝的蓝布褂子。<br><br>张福因病失去了劳动能力,本来在单位可以享受病休的待遇,俗称就叫吃劳保,每月能拿二十多元的工资,看病能报销,并且单位还承诺在生活和看病方面,尽可能提供些帮助,让他安享晚年。而张福却决定要退职,这样他可以一次性拿到七百多元退职金。他的决定令所有人难以理解,为此弟弟张禄一家和他闹得不愉快。两口子没办法,找到我家,让我父母劝劝他。<br><br>那天,父母把张福找到我家的小屋里聊天,我在旁边听到几句,我父亲的意思不外乎是劝他不要退职,虽然工资不多,但是毕竟生活有保障,退职虽然能拿一笔钱,但是坐吃山空,将来怎么办?但是在张福的心里,七百多元无疑是一笔巨款,马上拿到手里才踏实,他讲话,我要是活不到那天,那不是亏大发啦!对于我父亲万一钱花完以后怎么办的疑问,他非常决绝的表示,这个您放心,到时候我就是要饭也绝要不到您门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作为一个外人自然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br><br>张福果然如愿办理了离职手续,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当真体会了一把财大气粗的有钱人的感觉。首先买了一副特大号的象棋,每天晚上端着硕大的盒子来找我父亲下棋,其次,痛痛快快的开了几天洋荤,点心,油饼,酱肉可劲造,连小臭儿的嘴上也成天弄得油乎乎的。过了几天,他姐姐和儿子把他接走了。<br><br>最后一次见到张福是在几个月之后。他用双手拄着一根很粗的棍子,一瘸一拐的蹭进院子,来到我们家,不用说,是来借钱的,并且信誓旦旦的说只是急用,过几天一定还回来,他似乎忘了自己当初说的话。我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让母亲拿了五块钱,父亲把钱交给张福,对他说:这五块钱拿去用,不用还,不过下次再想别的办法吧,我这儿没有啦。<br><br>从此再没见张福来过。<br><br><br><br><br><br><br><br><br><br><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