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杂忆:赛诗台上的邵三姐

武昌古風

<p class="ql-block">  认识邵三姐,是在上个世纪的1958年。</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只有四岁多,穿着破裆裤甚至光着屁股也不感觉害羞的年龄,我开始有了人间烟火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也是那一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三面红旗迎风飘扬,城关镇的街道,都办起了公共食堂,一天供应两歺,记得我跟着母亲去排队,开始是饭,后来是红薯饭,再后来,是稠粥,是清澈见底的稀粥水。</p><p class="ql-block"> 但人们都坚信,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遥遥在望。</p><p class="ql-block"> 那年秋天,鄂城县城关镇,在热闹的八卦石丁字路口,搭起了赛诗台。十几块用竹子扎成的跳板,用桌子铺成一个高台,上面搭一个芦席屋顶,插上许多小红旗,显得十分壮观。</p><p class="ql-block"> 赛诗台上赛诗,持续了几天,士农工商,纷纷登台,我不解其意,但喜欢热闹,赛诗会赛了几天,我就去看了几天。</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的赛诗会,碰巧母亲带我到江边去捡柴,路过八卦石赛诗台,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登上台,瞧她穿着半旧的黑棉布裤子,半新的蓝色对襟衣褂,显得苏气干练,尤其是一双不大的眼睛,闪闪烁烁左顾右盼,毫不怯场。</p><p class="ql-block"> 哦,邵三姐?!母亲看着那个女人,差点儿失声叫了起来。台下的观众看见赛诗的是一位女人,也纷纷鼓掌叫好。</p><p class="ql-block"> 母亲叫邵三姐的女人在台中央站了片刻,清了清嗓子,高声念了一首诗:过去讨饭遭人贱,如今吃饭不要钱。社会主义就是好,百姓天天都过年。邵三姐念诗一口字正腔圆的卾州话,但念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刹那间,台下响起一片潮水般的掌声和叫好声,台上的主持人,还跟三姐戴了一朵大红花。</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才知道,街道办事处点名让三姐参加赛诗会,她感到很兴奋,把写诗的任务交给了邵三哥,这几句顺口溜,是饥肠辘辘的邵三哥剁萝卜丁熬粥时的即兴之作。但邵三姐的朗诵水平,应该称得上锦上添花。</p><p class="ql-block"> 邵三姐走下台,母亲告诉我,邵三姐本姓王,是七里界大王河的人,家里殷实,跟着教私塾的姑父念读过二年书,解放的头一年,嫁到小南门外开杂货铺的邵家三公子。叫她邵三姐,是因为藤缠藤曲里拐弯的牵绊,母亲和她是远亲,母亲大一辈,故而叫她邵三姐。</p><p class="ql-block"> 那个讲礼仪的时代,晚辈也不能只呼其名,按长幼顺序,也有一个好听且符合身份的称呼,从此,我也依着母亲的辈份,叫她邵三姐。</p><p class="ql-block"> 赛诗会在铿锵的锣鼓声中戛然而止,接踵而来的是三年自然灾害,食不果腹的日子,喝米汤,吃野菜糊、糠粑…,我天天想看大米饭的香味,早已忘记了那个赛诗台上的邵三姐。</p> <p class="ql-block">  大约是1962年,十字街头的苦楝树上,淡紫色的苦楝花缀满枝头。一天上午,我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拖着一辆板车,从小南门街拐向十字街,板车两边,有二个男孩帮着推,当女人在苦楝树下扬起头,我看见正是邵三姐。</p><p class="ql-block"> 板车上,邵三姐拖的都是锅碗瓢盆等破旧家什,那个年代,所谓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吃的在口里,穿的在身上。</p><p class="ql-block"> 也是那一天,邵三姐的家,从小南门搬到了十字街的辛家巷,一幢老房子,挨挨挤挤,住了八九户人家,我们成了一条街的邻居。</p><p class="ql-block"> 邵三姐有二个儿子,大的十一二岁,叫大荒,小的七八岁,叫细荒,与我年龄相仿,正是吃饭的年龄。偏偏邵三姐的丈夫邵三哥教书的饭碗,因右派分子的帽子砸了,凑钱买了一辆人力板车,挂靠在街道短途搬运站,为一些企业单位搬运货物为生。邵三哥在武昌读过大学,会画兰草,会书法,尤其擅长铁线篆,铁画银钩,颇有神韵。但做体力活,邵三哥文弱斯文的样子,比裹脚的妇女都不如,有活干的时候,邵三哥肩头套着纤绳,弓着腰握着车杠走在前面,邵三姐翘起屁股在后面使劲推,推累了,邵三姐一大堆牢骚喷涌而出:邵老三,你白打了个男人胎,手不能拿,肩不能挑,把老娘累死了哇…。</p><p class="ql-block"> 邵三哥好脾气,懂得温良恭俭让,任邵三姐数落,男不跟女斗。</p><p class="ql-block"> 常常每天顶着日头出发,最远的西到樊口、东港,南到泽林、程潮,东到杨叶、燕矶…,送完货拖着板车回家,邵三哥把擦汗的毛巾垫在车上,叫邵三姐坐。回到十字街,常常夕阳西下满天星光。</p><p class="ql-block"> 邵三姐抱怨邵三哥,总是夏天牛背上下雨,过了坎,一天的云雾全散了。回到家,她依然蹲在天井旁的缸灶边点火做饭,第一碗饭,她照例添给邵三哥,有时搬运站发了工资,邵三姐会给邵三哥二角钱,到杂货铺去打二两酒解解乏。</p><p class="ql-block"> 日子过得清贫,但邵三姐会持家,咸菜萝卜腐乳黄豆酱,做得喷喷香,夏天的冬瓜皮,西瓜皮,她用筲簊晾晒后放几个辣椒做泡菜,也咬得脆断爽囗。十字街的邻居,大多尝过三姐的咸菜手艺。邵三姐是个死要面子的人,除非走投无路,她从不轻易找人借钱,哪怕米缸没米,就喝菜汤,她说借钱就矮人一截。喝了菜汤出门,肚子里的水只晃荡,但看到邻居,她挺直腰板依然说说笑笑,邵三姐记得父亲的话:三天不吃饭,嘴里做锅巴香,那才叫一个骨气。</p><p class="ql-block"> 日子没有色彩,邵三姐还喜欢种花养花,那年头,人们都为一日三餐奔波,谁有雅兴养花?邵三姐偏偏有那个兴致,沒有牡丹玫瑰,她在天井边种太阳花,绣球花、玉簪花…,象三姐一样,都是落地生根很贱的草本花卉,花期也长,五月到八九月,太阳花小小的花朵,象一张张粉嫩的小脸,火红的淡紫的金黄的花朵次第开放,让干瘪的日子生机盎然。她还种了几盆小葱,嫩绿嫩绿的煞是好看,邻居们偶尔煎鱼煨汤,到天井边来掐几根香葱做佐料。入冬,邵三姐还会在厨柜里拿出一个平底竹青色的花缽,用清水放置几球水仙花种子,一天天看着抽芽长叶开花,邵三姐边摆弄边调侃说,邵三哥是个情种,独爱水仙…。</p><p class="ql-block"> 她还把大荒细荒的读书看得十分紧,有人戏谑邵三姐,说邵三哥读了大学又怎么样呢?邵三姐语塞无以应对,但她认为男人不读书,活着不如猪。</p> <p class="ql-block">  有几件事,让邵三姐在十字街声名大噪。</p><p class="ql-block"> 邵三姐刚搬到十字街,有好心的邻居叫她拎点东西到居委会主任家里去一趟,以后有个照应,邵三姐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隔壁左右乡里乡亲的,还要去拜码头?主任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p><p class="ql-block"> 居委会主任姓占,叫占仙莉,街坊邻居背后叫她占小利,其实也是一个家庭妇女,但占仙莉苦大仇深,会讲述忆苦思甜的故事,会背诵毛主席语录,她还有个在县政府工作的远房舅舅,在十字街,也算是个人物。</p><p class="ql-block"> 三姐搬到十字街的当年,邵三哥背上长了一个大毒疮,疼得一二个月不能下床,能下床走动,又一二个月不能拖板车,硬气的邵三姐实在没有办法,偷偷到乡下的兄弟家背回一点粮食,日子捉襟见肘。春节前夕,街道办事处下发了救济款,邵三姐家榜上有名,可以领5元钱的救济金。邵三姐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的五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以凭票证买五十斤大米,二十五斤豆腐,六斤猪肉…。更要紧的,是解了邵三姐一家的燃眉之急。</p><p class="ql-block"> 谁知到了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救济金依然没有音讯,一打听,说居委会腊月二十就发了,张三李四王五六,没有邵三姐家。</p><p class="ql-block"> 邵三姐听了怒不可遏,一阵风似的跑到占仙莉家,叉腰站在门口,声色俱厉地理论了一番后,又拽着主任的袖子到办事处讨公道。</p><p class="ql-block"> 办事处补发了救济金,邵三姐仍然不依不饶,指着占仙莉的鼻子一字一顿的说:“小菜碟大的官,多做行善积德的事,黑了良心,当心遭天雷打!”</p><p class="ql-block"> 事后调查,邵三姐的救济名额,主任偷梁换柱,给了自家的一个远房兄弟。从此,邵三姐与占仙莉结下了梁子,街巷相见常常侧目而视。有相好邻居怕三姐以后吃亏,愿意自掏腰包买点心水果,带邵三姐登主任的门,化干戈为玉帛。邵三姐眉毛一拧,硬是不肯低头,“不蒸馒头蒸口气,凭什么我要上她家的门求和?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不信她一根蜡烛能举上天!”</p><p class="ql-block"> 文革期间,居民委员会召开批判大会,斗争几个风烛残年的地富反坏右份子,占仙莉叫邵三哥去布置会场,毛主席语录写好了,会场布置了,占仙莉又叫邵三哥用旧报纸做几顶高帽子给牛鬼蛇神戴,邵三哥回家拿剪刀,邵三姐把他反锁在家里,然后自己径直到居委会找占仙莉,说邵三哥胃病犯了,不能做高帽子,还朗诵毛主席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p><p class="ql-block"> 1971年早春,邵三姐一家下放农村,走的那天早上,邵三姐拿着几个破盆破罐子,在占仙莉门前稀里哗啦摔了一堆碎片,然后与前来送行邻居们一一道别,当徐二爷把邻居凑份子的粮票和人民币递到她手上,邵三姐泪眼婆娑地望着有情有义的邻居们,突然失声痛哭。临上车,邵三姐恨恨的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三姐总有回来的一天。</p><p class="ql-block"> 果然,八年后,邵三哥平反恢复了工作,邵三姐一家又回到了十字街。回家的那天,邵三姐把最好的浏阳鞭炮掛在长长的竹竿上,震耳欲聋足足放了一万响。</p><p class="ql-block"> 邵三哥在中学教书,邵三姐闲不住,在十字街的苦楝树下,摆了一个水果摊,瓜果桃梨…,四季飘香。邵三姐有人缘,摊子边买水果的人络绎不绝,还有邻居们在摊子边唠嗑聊天,小小的水果摊,聚拔了满满的人气。邵三姐天生会做生意,勤进快销,薄利多销,不几年,靠勤劳买了新房子,还攒下了一笔养老金。</p><p class="ql-block"> 听邻居说,邵三姐老了依然脾气不改,邻居们来买水果,邵三姐高低只收半价,那半价她说是邻里间的情意。唯独看见已经老去的占主任,邵三姐依然侧目而视。</p><p class="ql-block"> 还是有老邻居调侃邵三姐,说都是一大把年纪了,相逢一笑泯恩仇…。</p><p class="ql-block"> 邵三姐拢了拢花白的头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也是该放下了,但人怕伤心树怕剐皮,想起那些狗眼看人落井下石的旧事,我象爬山过坎,总是跨不过去…。</p><p class="ql-block"> 邻居们听了不言语,我对邵三姐的话却深以为然。一个嵌入心灵的伤口,纵然结痂长成了疤痕,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文章部分资料,见于周克健先生的《八卦石记忆》,特此致谢)</p> <p class="ql-block">2024年4月14日于墨尔本古风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