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和三舅相约在苏州昆山锦溪古镇见面,三舅是我孩子舅妈的舅舅,家中排行老三,因此我们一直也随着称呼三舅。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在嘉兴妻舅的家里,从那以后,我们互加微信,经常在朋友圈里互动。三舅自北京来,今年88岁,自从父母和岳父母离世后,见到长辈我们好像孩子一般的高兴。上次见面三舅给了两本他写的关于科普知识方面的书,因为有一定的专业性,一直还没认真阅读。这次一见面他又给我一本30页薄薄的简印小册子。</p> <p class="ql-block">这本小册子注明是送给家人亲友作为留念的。这是一份访谈录,是北京理工大学八十周年校庆的一个创意,采访那些有成绩,为学校作出贡献并有一定故事的师生员工。一口气读完这本小册子,我一脸愕然,眼里噙满了泪花,我不知是喜悦还是哀伤,小册子在我手中显得特别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三舅1937年出生于屯溪,籍贯浙江杭州,11岁小学毕业,儿时就是特别聪慧懂事的孩子。1954年他以当时徽州地区第一名的成绩直接保送北京工业学院,也就是现在北京理工大学的前身,这是一个定位为军工的院校。</p> <p class="ql-block">按高考成绩他当时能报考全国一流的大学,诸如清华、北大、复旦大学等,但在那个年代,服从组织安排是天职,祖国的需要就是自己的志愿。从山城到京城,他特别珍惜大学的时光,精神饱满,刻苦学习,单纯阳光,似乎所有的幸运都降临到他的身上,年年全优生,小小年纪就受到国家部委领导人的接见,大学三年级时已经是预备党员了。</p><p class="ql-block">正当他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时,一场运动敲碎了他所有的梦想,1957年大学三年级时,他被定为右派分子,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背上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对于一个还没走上社会的年轻人更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事后据说是他和几个同学一道到有关领导那里建议运动不能影响正常教学,而被冠以反对反右派运动的帽子。这是一场飓风,受害者又何止他一人呢?据说一个学校有上百人,他的性质是轻微的,没有开除学籍,但剥夺了在课堂学习的权利,被发配到学院实习工厂当学徒工。</p> <p class="ql-block">他像一株正在花圃里茁壮成长的幼苗,一下连根拔起将其抛在荒野中。分配在校内工厂当一名工人,说明当时学院可能迫于指标,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的原则问题,是最轻的处理。社会的一粒灰尘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对于三舅来说既是一种痛苦的磨难,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p><p class="ql-block">从1958年至1962年,整整四年他一直顶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在工厂里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从小练就的健壮体格劳动对于他来说算不了什么,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那一段人生最屈辱的时光。清理右派问题帽子是摘了,可境遇并没有改变,在人们眼里他们只是摘了帽子的右派,依然还在厂里工作。</p> <p class="ql-block">一个人的命运有时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紧密相联。又是一个四年,一场更大的运动在全国掀起。人们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掌控,更谈不上来过问历史问题。一年复一年,三舅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在皇城根下,在象牙塔里,在优越的京城,谁会看上一个有政治问题的年轻人,地富反坏右在那个年代就是一个让人不敢接近并遭人歧视的人群。直至36岁,他才与老家的一位姑娘结婚,当年他的妹妹在黟县工作,这段姻缘是不是妹妹介绍促成的,我已不得而知。三舅妈我见过一面,黟县石亭人,邵氏家族在当地也是名门望族。他们1973年结婚,直至1979年拨乱反正,学校作出了平反决定,并恢复三舅的党籍,将他调入学校当老师,同时落实有关政策,三舅妈才来到北京结束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整整21年,21年,一个在社会另册中的人,21年,一个人最美好最绚烂的青春年华。对于他来说回到教学岗位已是人生的下半场了。当然,在这21年里,他并没有因此沉沦,也没有自暴自弃。从这本记述式的小册子没有看到任何怨天尤人的话语。有的只是如何钻研技术,如何创造革新,如何发挥自己的聪明才干,不向命运低头屈服,对生活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憧憬和希望。那时候除了工作,他还拥有大把的闲遐时间,为了消弥困顿,解脱精神压力,他开始了科普创作,将在大学里学到的专业知识与在工厂里实践结合起来,深入浅出,将深奥的科学道理变成人们耳熟能详的生活智慧,多家专业报刊杂志争相发表他的科普文章,他竟然跻身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后来这些科普文章汇编成《机械工人小顾问》,此书1987年获得“第二届全国优秀科普图书三等奖”,写这本书的时候他还是个三级技工。科普的创作也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他一直坚持到八十多岁,笔耕不辍,出版篇幅竟达600万字。</p> <p class="ql-block">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又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从一名普通工人一下推上了讲台。那时候,我在地质院校学习,当年学校也从地质队直接调上来教学的老师。这些老师身体强健,待人热情谦和,特别具有实际操作能力,在实习教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我们特别喜欢与这些老师交朋友。经历寒冬的人更加珍惜太阳的温暖。在走上讲台的几年里,他清楚知道自己被耽误的时光,只有如饥似渴的加强自学,一心扑在教学上,他的努力刻苦获得了组织的认可,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他担任的班级还获得北京市高校优秀班集体,本人也被评为优秀班主任。</p><p class="ql-block">1985年,命运再一次垂青于他。党委部门准备让他担任行政职务,而专业领导让他补习外语,准备出国进修。从小就有一个科学梦的他,毫不犹豫选择了继续深造进修。</p> <p class="ql-block">在科学技术的道路上,他从没停止过自己的脚步。一上讲台就讲授材料力学。在我就读地质专业时,当时最怵的就是力学,我们要完成热力学和工程力学两门课,热力学还是老师自己编写的油印教材。从材料力学又跳转到工业设计专业,并担任系主任,将工业设计专业做成了全国领先地位。他编写的《工业设计人机工程》、《工业设计机械基础》、《人机工程学》作为这个专业的通用教材,数次再版重印。1993年晋升为教授,从一名工人到教授用了1 4年的时间。</p><p class="ql-block">退出职场,他清醒地认识到属于他们那个时代过去了。他说科技已经进入了信息化、人工智能的时代,半个世纪前我们所做的那些革新创造,比起当今的全自动技术,简直就是牛车与高铁相比。</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耄耋之年他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依然行走在求索的路上,而这一次是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和拷问。这次,他附带给了一篇他前两年写的散文《最是诗情激游兴》。八十岁他重上泰山,几个高峰一一轮番登顶,他想起了杜甫的《望岳》“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并赋诗道:“八旬访东岳,背包徐登临。重逢南天门,犹忆故旧情”。“七百层楼步从容,八旬岳巅欢颜留。九秩可期毋苛求,十足痴憨老犟头”。在新疆轮台他想起了陆游忧国的情怀,“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在云台山上,只有他一人爬到“王维吟诗台”,兄弟之情油然而生,“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在赣州的郁孤台上,他感受了辛弃疾的坚定豪迈,“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在玉门关里,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还有王维那首“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让他感慨万千。在长江的白帝城,他被李白的豪放洒脱深深折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span></p> <p class="ql-block">一个人的一生难免遇到挫折受到伤害,痛与不痛,我们可以自己做出决定,自己说了算。你看到的所有惊艳,都曾被艰难、平庸所历练。你所有的追求和兴趣,就是构成你最为丰富的精神世界。三舅的故事,既凄凉,又精彩;既简单,又绚烂。令我感叹,令我景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