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杨国范回忆录:过雪山草地

钱塘潮

<p class="ql-block">申明:本文首发于1957年《黑龙江日报》,1985年由原化工部政治部根据杨国范口述整理为《长征散纪》一文,此文为第五、六部分,版权属钱塘潮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p> <p class="ql-block">杨国范(1918.11-2001.7)</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九三五年六月初,红军长征队伍来到远近闻名的大雪山----夹金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时虽是六月季节,但雪山上却是冰天雪地。我们从云南入川时,每人只穿一套单衣,包袱里除了一套换洗衣服,一双呲牙咧嘴的布鞋和几块破碎布片外,真是一无所有。此时,要过雪山了,红军战士都在做翻越大雪山的准备。宋任穷政委和莫文骅主任都动员干部战士要克服面前的困难,互相帮助,不使一个人掉队。上级发动大家想办法多准备些御寒的东西,如生姜辣椒等。大家还用发下来的伙食尾子买衣服,有买毛的,有买棉的。我买了一件夹背心,又加上那一套换洗的单衣,脚丫子用破布裹了裹,穿上唯一的那双破烂的布鞋,并用布条子捆了又捆。其他同志的衣着比我好不了多少。就这样,我们于六月初的一天,天刚亮就在大碯磔村外集合,部队沿着小路向雪山进发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刚上雪山,雪并没有多深,还能柱着棍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越往上走,路越走越窄越陡,空气越稀薄,雪也越来越深。白茫茫的雪山,刺得睁不开眼,大家喘着粗气,艰难地向上移动。到了山腰,突然狂风四起,乌云遮天,暴风夹着雪花,打在人们的脸上、手上,阵阵剧痛。一会儿,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转眼间鸡蛋大的冰雹又砸了下来。面对这恶劣环境,有的同志倒下了,洁白的雪花覆盖了他们的躯体,他们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永远长眠在这雪山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团的队伍终于在黄昏前登到了夹金山山顶。站在雪山顶上,我俯视山下,山腰飘着缕缕白云,缓缓地浮动着。金平山同志风趣的说:我们成了赤脚仙,踩着云彩走啦。旁边一位参谋同志说:我们现在就象孙悟空腾云驾雾,要去捉拿白骨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山顶上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大家不敢停留,天又快黑了,上级决定部队直接下山,后勤分队和骡马牲口绕道走,以加快行进速度。从山顶刚下来不多远,就遇到—道几十米长的陡坡,坡上的冰雪又冻又滑,根本无法站立行走。这时,团首长指挥部队一个接一个,怀里抱着枪,叉开双腿,—个劲往下滑溜。有的同志不小心滑偏了,掉进山间的雪窝里牺牲了。这一天,我们没见到炊火,渴了抓把雪塞进嘴里,饿了啃一口锅巴或冻饭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午夜,部队快要下到山脚,这时前面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先头部队已经和四方面军汇合了。大家心情激动,顾不得严寒、疲乏和饥饿,沿着山下河边小道,向宿营地达维村前进。在达维村修整一天,第三天下午我们终于到达懋功宿营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懋功,部队修整了几天,准备继续长征。</span></p> <p class="ql-block">红军中央干部团团长陈赓大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五年八月,红军的长征部队在翻越人迹罕见的大雪山、到达毛儿盖后,又一个更加艰险的障碍——绵亘六百余里的水草地挡住了去路。虽然从松潘地区也可由川入陕,但当时“追剿”红军的胡宗南匪军已在松潘的漳腊、龙虎关等地集结了四个师的兵力防守,再加上右翼和背后都有国民党部队集结,因此水草地就成了红军通往陕北的唯一的途径。要想完成北上抗日的战略转移,越过水草地就成为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行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毛儿盖是草地的大门,座落于岷山和千里草原之间的峽谷里,距川西松潘县城约160公里,是藏民聚居地。一时间,毛尔盖这小小的地方被中央军委纵队和我们干部团给住的满满的。红军在毛儿盖停留了一个多月,中央决定要过草地。毛主席说:”我们要横跨草地,可能会遇到困难,但只要把可能遇到的一切困难向同志们讲清楚,相信没有什么困难能挡得住红军指战员的去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中央军委一方面命令部队筹粮准备过草地,一方面召开政治局会议,决定组成左、右两路军北上。右路军是一方面军的一军团、三军团、中央军委纵队一部分和四方面军的四军、三十军,从毛儿盖出发。左路军是四方面军的九军、三十一军,中央军委纵队一部分和一方面军的五军团、九军团,从卓克基出发。我们干部团跟随毛主席率领的右路军行动。我团在宋任穷政委、陈赓团长直接指挥下,肩负着警卫中央的任务,更紧要的任务是备粮过草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事后看来,当时最现实的困难主要还是过草地的粮食问题。我们身上的米袋子里连一粒粮食都没有了。红军刚到毛尔盖还能买到一些青稞麦,因队伍太多,不到几天,藏民的青稞麦也都被部队买光了,连地里的豌豆叶都被友邻部队摘光了。我们只好每天仨一群、俩一伙,到野地里挖野菜、挖草根。部队多、地盘小,附近野菜和草根都挖光了,有时要走出五、六里地才能挖到野菜、草根。这天,我和徐班长、战士金平山、宁春转悠了半天,才摘满了挎包。回来把野菜交给炊事员,炊事员们先用水洗了洗,放在锅里煮,等煮的野菜变色,捞出来拧干,再放在锅里煮,加上几把青稞粉。因为当时一无盐二无油,所以既没有咸味,更没有香味。煮这样一锅稀汤,看起来虽然不少,可是吃得快的能捞着两碗,吃得慢的一碗就没有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过草地的准备工作实际上就是在粮食问题上想些办法。我们通讯排和一些分队翻过海拔三、四千公尺的大山,到松潘附近去背粮。友邻部队虽然自己也很困难,但还是把一部分青稞麦给了我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是在这样情况下,我们于八月中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部队唱着歌踏上草地的边缘,第一天部队走了约四十余里,就在草地边上露营。半夜突然从东北方向插下来一股敌人骑兵,向我们进行武装袭击。在这紧要关头,陈团长、宋政委迅速指挥部队,打退了敌人的阻截,才未遭致损失。这天还能找到树枝、树根,也能烧火烤淋湿的衣服。第二天拂晓,红军完全进入草地。一眼望去,无边无垠的绿油油的草原,好象渺渺茫茫的海洋。草地到处是沼泽,到处是水,水少的地方是烂泥地,没有一块干的地方。有的地方高一点,也是湿淋淋的,所以我们叫它“水草地”。草地在海拔三、四千公尺的高原上,气候变幻莫测,气候十分恶劣。时而太阳暴晒,时而狂风怒吼,时而大雨倾盆,时而冰雹猛打。然而我们的衣着和自然的威胁比起来,就不太相称了。我们除了武器弹药外,身上只有一套破破烂烂的、不能遮体的单衣。布鞋是根本没有的,甚至因为没有稻草,没有破布条,连草鞋也没有得穿。战士们有的用牛皮或野兽皮剪成长方块,比脚周围大二寸,每边剪二寸深的一道口,每道口中间扎两个眼,用绳子穿上,这样就成了“皮鞋”。除此之外,有的同志还有一把从江西带来的破雨伞或是一个斗笠,可以挡挡雨。我那块洗脸用的破布,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所以只好和宁春同志用一块布擦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谁也说不清草地的路应该怎样走。那漫无边际的大草地,看起来到处是路,走起来又到处没有路,走起来就像吊在半空中,草丛之下就是胶漆似的泥泞陷坑。草地里虽然到处是水,但水的颜色是黑黝黝的,或者是浑汤,喝了就会中毒。在趟水时也要格外小心,如果被草刮破了皮肤,中了水毒就会溃烂。同志们渴得唇干舌燥,眼睁睁看着四周到处是水,就是不敢喝一滴。</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我们到了宿营地,班里指定在一条小溪边的草地上休息。徐班长立即给大家分了一下工,他带宁春找水,我带金平山找柴,其他人在原地待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草地上找到柴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我和金平山顺着小溪流走出去好几里地,边走边瞭望,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沼泽。突然,我们发现溪流两边有几棵青青的柳树,再细看柳树旁有一堆黑黑的东西,那显然是枯干的树木。我俩高兴得跳起来,金平山差点掉进烂泥坑里。我们迅速地捆好柴禾,迎着晚霞,唱着瑞金山歌往回走。回到班里,徐班长他们也已经找到了水源。他们发现一个小泥坑,里面的积水清清的,颜色很正,周围布满了野兽的脚印。野兽喝过的水,人当然能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黑了,我们燃起了篝火。大家围着篝火,熊熊的浓烟熏得人们睁不开眼睛。每人都盛了一茶缸水,里面放上一把青裸麦炒面,伸在篝火里,烧—会儿就是饭了。肚子太饿了,吃起来非常香甜。有人说“我们过年了”,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高兴。在行军中,每人每顿饭只准吃一把炒面,平时不准随便吃,有严格的纪律约束 。我站起来向周围看去,美丽的篝火旁闪动着人群,嘹亮的歌声震撼着草原,好象开娱乐晚会。夜深了,嗖嗖的寒风吹打着人们。在这湿淋淋的草地上,战士们三三两两,背靠着背坐着睡了。人们互相倚靠着,传递着彼此的体温,来抵御草原之夜刺骨的寒风。有的战士冻得实在睡不着,就讲起故事来:有的讲革命胜利后自己的愿望,有的讲自己美丽的故乡,直到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了,声音才渐渐消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我们迎着温暖的太阳继续前进的时候,已经是进入草地的第三天了。今天要过一条河,叫后河,流行极不规则,我们边走边议论过河注意事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现在离河沿还有一、二十里,路愈来愈难走了。有人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但是在水草地里路是走不出来的。前卫部队走过的足迹马上就被浑浑浊浊的黑水吞没了,后面的人只好重新开辟道路。人们顾不上讲话了,象上楼梯一样,踩着草墩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艰难地移动。在水草地迈步都要有“技术”,假如步子迈不对,一下子就会摔倒在烂泥坑里。一旦掉进去,性命就有一半难保了。有的战士的生命就被这无情的烂泥陷坑夺去了。当我们缓慢地行进时,天又突然下起了大雨,河水眼看着上涨。上级传令要快步前进,到达河边时,前头部队正在准备渡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终于要过河了。河并不很深,最深的地方才能浸没腰部,但河水流速很急,旋涡一个推着一个往前滚。陈团长、宋政委亲自组织各营有秩序地渡河。渡河时,我们班大小个子岔开,手拉手,顺着一根绳子的方向朝对岸涉去。虽然是八、九月天,身子浸没在水中,冷得刺骨,走到河中心身子就不住地打起颤抖来了。水流湍急,人在水中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我们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紧紧地互相抓着手,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宁春瘦小单薄、身体也弱,他抓住金平山的手,嘴唇发青,脸色苍白。突然,一不小心撒开手,喝了几口水。要不是金平山个子大,身体结实,一把抓住小宁的腰身,小宁可能就被河水吞没了。上岸后,我们立即快步前进。徐班长帮小宁背着枪,我把自己的背心脱下来给他穿上,金平山拉着他的手并排往前走。不大一会儿,我们身上都渐渐暖和了,脚板也走热了,“冷神”,又被我们战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宿营地后,和往常一样,要到处去找水、找柴。这时确实很难找到一点干柴了,因为我们走在前卫部队的后面,他们已经“扫荡”过了。今天我们侥幸找到几把柴禾,大家又团团围坐在火堆边,但炒面已经很少了,有的只剩下一、二把了。近几天来,只好找些野菜充饥。班长对大家说:“炒面不多了,草地还不知道要几天才能走完,从现在开始每人每顿只许吃一匙炒面”。金平山接着话茬问:“找不到野菜挖草根吃不行吗?”班长说:“上级已经说过,毛儿盖的草根能吃,这里的草根可不能吃,吃了会中毒的。”没有办法,大家喝点水,只好勒勒裤带准备休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部队到达宿营地以后,排长对大家说:“炒面没有了,同志们三天没有吃一点东西,大家考虑一下想个什么办法解决。"有个同志站起来说:“听说皮带和皮口袋都能吃”。话音刚落,有皮口袋的都拿出来放在了一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排长分派我们班担任执勤,二班负责搞柴和水,三班负责挖能吃的草根和野菜。我带金平山到不远的地方割草,好让同志们坐下休息。我们俩走出不远,看见一堆草,高兴地往前跑去。当我们抱起草时才发现,这原来是三位烈士的墓堆,其中两个背靠背坐着,另一个靠在他俩的手臂上,估计是从别处抬来放在一起的。我们怀着悲痛的心情把草重新盖在他们身上,然后默默地离开。金平山神色悲痛地说: “革命的成功需要用多少英雄的身体堆积起来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火燃烧起来了。我们把皮口袋放在破铁盆里煮,煮开后捞出来,用小刀割成小块和野草根一起再煮,等开过几遍后,每人盛了一缸子吃起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像吃得都很香。小宁说:“真不错,在草地上还能吃到肉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了,人们坐在水草地这艘永不沉没的“船”上进入了梦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清晨,天气格外明朗,武威的红军战士再走几十里就要出草地了。困难即将被我们战胜,战士们情绪更加高涨了。大家忘记了饥饿和疲劳,兴奋地谈论着出了草地一定要好好地吃顿饱饭,谈论着草地的未来。排长说:“革命胜利后,我们要在这里开个大农场,把这泥泞的沼泽变成肥沃的粮仓,年年大丰收,打出吃不完的粮食。”说得大家都笑着鼓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终于走完了草地的最后一步。无边的天空,灿烂的阳光,无数的大小山峦,都好象在向我们微笑,向我们祝捷。战士们兴高采烈地踏着山路前进,水草地渐渐地被我们抛在了后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 我的岳父杨国范,<span style="font-size:18px;">江西瑞金合龙乡人。1929年参加革命,1933年1月参加红军,先后在少共国际师、红三军团、中央纵队干部团任战士、副班长,参加长征。到达延安后入抗大学习,抗战期间任营教导员、团政治处主任,解放战争时期任朱德骑兵师一团、二团副政委、政委,建国后任</span>117师政治部主任、合<span style="font-size:18px;">江军分区副政委、合江地委副书记、佳木斯军分区副政委。</span>1951-1954年入南京军事学院学习,<span style="font-size:18px;">1955年授上校军衔,授八一、独立自由、解放勋章。1959年转业,先后任化工部装备司副司长,燃料化学工业部、石油化学工业部组织部长、干部部长,化工部党组纪检组长等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