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的信仰

CharlesStricland

　　昨天突然接到一个任务，就是给新到单位的实习生们，也是未来的单位后备军开一个小讲座，题目自己定，但也不能无边无际，总之务必要确保能够教育到他们。虽然近来特别忙，但是考虑到这是为国为组织培育祖国花朵的伟大重任，还是欣然接受了任务。而至于讲座的题目，这一次我不想再落俗套，但想跳出习惯性思路的过往也非易事。于是乎，只能摒除一切私心杂念，手机静音思忖了一晚上，在临近人类公认睡眠时分之际突然脑海里有一道亮光如北溟之鱼王——大鲲破浪而出直冲九霄，化作两个字就这样出现在房间的天花板上，这让阿嬷走后一直沉浸于悲痛中的我难得地不仅莞尔，想到，看来是我的阿嬷看到她的孙孙受困，一如既往地及时伸出援手了。

那两个字是——信仰。

说到这两个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如果你随便逮一个人来问问，便不见得可以说得清楚。不随便的时候，也是阿嬷在世的时候，我曾经专门请教过几位副教授、教授，包括不耻下问好几位相关联系紧密专业的在读博士生，得到的结果，不外乎都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不知所云，离题万里，却还要彰显自己的造诣有多深。所以呵，我曾对挚友说过，空谈信仰的人，没信仰的人，真可怕，如果像当年日本鬼子来了，这种人肯定第一时间当汉奸。

“那你就深深懂得信仰？”挚友一脸狐疑。

我没有急着回答他，但是我可以告诉他我所经历的，确切说，我从小到大的时候在阿嬷身边一点一滴感悟到的。

前面的篇章里有略带地提过，阿嬷是个虔诚的礼佛者，小时候，特别是寒暑假随母亲归省回漳城，肯定要跟着阿嬷走遍漳城所有的大小佛寺。每次至少一整个下午，甚至要一整天，阿嬷是个对采买贡品、进寺、进香、添油等程序、仪式都万分认真的人，如我的跪拜式、焚香、手捻香都是在阿嬷严苛地教导下学会的，包括进香时候拜拜的动作、身体幅度、该要默默说的话，阿嬷对我的教导更是严苛。于是每次一进香，一套严谨的仪式下来，较之于那些在这里身在曹营心在汉，走马观花嫌麻烦草草了事的人，或者纯纯的功利主义者与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们花的时间必然是最多的。

这还不止，每次礼佛结束时，阿嬷必然要花一块完整的时间听故事。这怎么说呢？阿嬷每次一整套仪式完成，一定要和各个寺里早已相熟的人聊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是跟阿嬷一样虔诚的人，其中也有寺里的和尚，包括主持。他们谈佛法，论人生，讲佛的故事，每当这时候，太爱说话的阿嬷常常破天荒地不发一言，一脸虔诚，还带着崇敬，静静地听着。

由于我听不懂全部的闽南语（他们当中不乏从泉州、厦门赶来的），每次离开时走回家的路上，阿嬷就会迫不及待地一一地将所有的观点、故事告诉我，或激动万分，或深沉静穆，或眉飞色舞，或静谧虔诚，我随着阿嬷频繁的情感切换，听着她说着长大。

由于几十年的故事太多了，这里不便全部展现，但我计划不久的将来专门为阿嬷收集整理一个专属她的“佛的故事集”，名字已经想好，这是后话了。这里讲到这么多，最想说的还是，较之于我们这个世界大量涌现的夸夸其谈者、华而不实者，抑或是只剩嘴皮的“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窨井盖”，阿嬷一生最能给到我的触及灵魂的，是她信仰、所说与个人行动的完全一致。这正如十一世班禅说过的，“世人不会因你有信仰而尊重你,但会因为你的行为而尊重你的信仰。有信仰的人，再苦难的生活，也会是甜的，信仰也许不能为我们解决问题，但一定会给予我们解决问题的勇气！”

阿嬷这一生，从她的行看，她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相当有同理心、包容、大度的人，特别是对我。这正是佛之真谛里的“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世界一切因缘和合而成的事物，没有天长地久，都在无常的变化之中。既然如此，对待一切人和机缘，不以物喜，不已己悲，更不要因人和事带来的恼怒而无谓浪费时间，阿嬷做到了。

阿嬷这一生，从她的行看，她一生克勤克俭，但不贪任何钱财产业，百年之后身无一分钱余财，全部都给了子女孙辈。因为“子女孙儿们要用，我为何不帮，我一老太婆留着生灰尘又有何意义？”（阿嬷生前语）以及对保健，较之现在社会屡见不鲜的老大爷、老太太因为怕死而花大钱买各种理疗、保健品，动不动就必须要做这个那个十万百万的重大身体项目，阿嬷一生没有花一分钱在这里，甚至我们孝顺她的保健品和珍贵补品，她笑盈盈地收下，后面就又悄无声息地回馈给了更需要的我们。我的儿子，她的麟曾孙，就是吃着她回送的燕窝长大的。这不恰正如佛之真谛之“诸行无常当自若之”？既然世间人的生命、情感、物质世界都是无常的，都是朝着尽头变化的，那还不如不要劳民伤财总折腾，那还不如带着善心而顺其自然地处之。阿嬷一生就是这么想，也是这样做的。

阿嬷这一生，从她的行看，她没有享过什么福，也没有任何不良癖好，从未对所谓个人爱好花费一分钱，更没有追逐过任何给自己带来所谓“成就感”的欲望与利。她的子女们（包括女婿和儿媳妇）都在各自领域取得了骄人的成就，她一辈子却没有通过子女们以权谋私做过任何事，这不仅仅我，所有的亲友都能证明，其中还有不少人因此抱怨过阿嬷。这较之于现在社会上大量涌现的，和阿嬷同时代的，子女一发达，就迫不及待、吃相难看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老人们的丑陋狰狞吃相，甚至用“一哭二闹三上吊”控制子女的下三滥卑劣行径，阿嬷简直就是个无可争议的女神。这正如佛之真谛中的“诸漏皆苦”，“今天想了就买这个，明天想了就买那个，最后还不是当垃圾？今天有事让子女做这个，明天有事做那个，不都是四处欠人情？到处卖脸？太烦人太累太苦了。”（阿嬷生前语）“诸漏皆苦”也暗合了阿嬷朴素的思想，如果人所有的欲望和执念都是人生至苦的根源，又为何要执着追求不放呢？阿嬷一生安居乐道，生活平淡却平安喜乐，正是她提前斩断了这苦根啊。

阿嬷这一生，从她的行看，她一辈子都乐善好施、平心交友、乐于助人、平易近人、不卑不亢（这方面，能用这几个词概括，已经殊为不易了），她一生交了很多朋友，包括佛界在内，各行各业的都有，从阿嬷一生里发生的一些令我记忆犹新的事情看，阿嬷一生都在以平常心广结真正的善缘，用阿嬷的话说，“郎美（漳州话“人”的意思）没有友谊走不长，在外都要靠朋友，急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像树苗花草龙伟醉（漳州话“都需要水”的意思），马汤（漳州话“不如”）早点就储水。”这不正是佛之真谛里的“一切物皆无自性”中说的，世间一切看似彼此独立的个体，其实都存在着相赖而生的联系关系。所以，多年来阿嬷影响下的我，乐于交朋友，也从不拒绝社交，从不做宅男，但我学习的是阿嬷那样的有质量、有诚心、谈平等、无功利的交往。其中有一点原则，我会一以贯之一生。那就是，我从不会损人利己，也从不说谎，但求永远平等真心对人爱世，敬天爱人。但是，我也绝不和损己利人的人、狂妄自大的人、贪得无厌的人、虚伪的人、自私自利的人、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人、满口谎言四处忽悠的人、华而不实的人、伪善的人有深入交集。

阿嬷这一生，从她的行看，她有自己的主见，也有自己的深刻佛思。但是，只要你跟她提出言之有理的意见和建议，她都会欣然接受，然后默默改进，包括对佛的思考。这较之于许多家长在家中的专制独裁、一意孤行，从不尊重子女、亲友的意见，还有，屡见不鲜的的许多领导、学者容不得任何的意见和建议，撞了南墙也还自认为英明神武，阿嬷真是神圣的存在。而且，从不让别人为她办任何事的阿嬷，却经常帮助别人，但帮助别人后都绝口不提，不求任何回报。这较之于我亲眼见到的许多和阿嬷同时代的老人，帮助别人都是为了让人欠人情，好以后收取更大的年化收益率。如果别人不就范，不能顺其意，就用最恶毒的语言中伤，就耿耿于怀几百年，阿嬷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佛陀降临了人间。这也恰如佛之真谛里说的，“诸法无我”，即世间的一切存在都不会有独立的自性，更不会存在支配一切的控制性自性，都是需要自适于世间的空间与时间而存在发展的，都是需要不断改变自己的形式、心性、性格的，过于强调自己、自我、自性，生存之路只会越来越窄，最后把自己挤死。

阿嬷信佛，阿嬷生前带着我礼佛，用点点滴滴教会我，所谓信仰，就是一个人因其生存而产生的对某对象精神、理论、指导思想的信与坚信，只有发自内心的坚信、深信不疑，才会有后来对对象物的真心仰望。信仰，其实就是一个因信而仰，因仰而信，因仰而决定自己一切生存之道、行为的结果。所以，因为阿嬷，如果说不惑之年的话，我的则较之许多同龄人来的很早，因为信仰的早早树立，早早坚守。特别是一路成长，看到太多忒多丑恶乱像，比如一位自称老早就皈依上帝的老太，满口的主耶稣精神，搞得大义凛然。却在其迫不及待给自己办70大寿的时候，拿着个大口袋在现场到处收礼，有人送她一尊金佛，一把抢过来比鲁迅先生《故乡》里的豆腐西施杨二嫂抢到“狗气杀”拔腿就跑还迅捷，赶紧就把金佛收进了大口袋，赶忙儿接着搜刮去了。“宗教之信仰，首先是明确自己信什么，边界需要明确矣，不可信这个又信那个，然后第一即是戒贪啊。”（弘一大师生前语）所以，有阿嬷的指引，有这么多的丑恶乱像作为我成长的参照催化剂，始终认清了“卑鄙（永远）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也永远对比免疫，不会被随波逐流所俘虏，我挺幸运，挺幸福的。

阿嬷的一生，以其信仰，过最完美的人生，渡尽了人生劫波，渡尽了一切苦厄。

阿嬷走后，我每天需要靠撕日历来铭记我的人生后阿嬷时代的所有时光。昨夜，当我又撕下了一页日历时，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我立马记了下来。

这句话，应该是我所见所想的阿嬷一生信仰的终极写照，也是阿嬷赐予我对于佛之信仰的最新之悟。

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永不断对心光明之叩问，永不断以佛心躬于人生言行。

佛之道也。

如果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阿嬷，就是那座信仰的丰碑。

年轻的阿嬷和年轻的妈妈在佛寺的合影

2009年国庆节在阿嬷带领下，在北京礼佛完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