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袜（往事回忆）

康 林

补袜

两双好好的袜子，只因为脚尖部位都有个洞，扔掉可惜了。

于是，我拿出针线盒。没有粗针，都是绣花针那样细细的。我左手拇指与食指持针抬高，让小小的针孔，对着窗外的天空透出光来，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挾着黑线，去寻找针孔。穿了两次，没成功。

唉，我忘了一个关键步骤：整理线头。马上拿起剪刀，靠近线头，斜着剪了一刀。顿时，线头变得尖锐光洁。

再次持针找孔，线头一下就穿了进去。我把线拉到想要的长度，扯断后用手指在线尾打了一个结。我很高兴，自己已经八十岁了，没戴老花眼镜，手也没抖擞！

　　我拿起一只袜子，左手大拇指按在小洞洞旁，其它四个手指伸进袜子里面托着，右手持针线，开始一针又一针地缝合起来。

刚好，保姆走进房间。"外公，你又在做针线活了？"保姆在我家做了十来年的长日班，很能干。"让我来做吧。"

保姆拿起我补好的那只袜子一看，惊奇地说："缝补得好！破的小洞没有了，针脚也看不到。外公，你真行啊！"

"那是我的老班长教我的。你忙你的，还是我来接着缝补另外一只袜子。"

"哈哈，都什么年代了，外公还补袜子，真难得啊！"保姆笑着说完，就去卫生间保洁了。

我右手持针线，左手拿起袜子，但是，走神了。刚才的对话，让我往事涌现，穿越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1962年10月的一天晚饭后，桐城承天巷的一个院子的战士宿舍里，刚参军3、4个月的、无框领章上挂着一颗星的我这个大头兵，双手拿着洗过晒干了的袜子发呆。

这棉纱袜子柔软又吸汗，但牢度不够，穿不久就破了。左右两只的脚尖部位，各有一个洞，像一对调皮的眼睛，向我挑战："嘿嘿，看你怎么办？"

入伍前，我曾经离家打工数年，独立生活时也做过针线活，缝补衣袜。但没能自学成才，补过的袜子，原来破的洞没了，但形成一个疙瘩团，穿着时，顶着脚丫子很不舒服。

现在一天的运动量大，出操、训练、病房上班，医院与食堂、宿舍较远，一天内要来回列队步行好几次。闽南天气湿热，我又是汗脚，袜子穿不久，就烂破了。我每月只有6元的津贴，还寄5元钱回家补贴日常开支。那有钱买新袜子？但袜子补得不好，穿着又多难受啊！

正当我坐在铺位上发愁的时候，无框领章上有一杠两颗星的中士班长走过来了。他拿起袜子看了看说："破洞大了一点， 需要补上一块。"我打开当枕头用的白布包，里面都是部队发的衬衣、短裤、薄绒套衫、一套军装。没有碎片料可用来补洞的。

"我来想想办法。"班长话音刚落，只见一位"一杠三星"的上士老兵，右手举着一双袜底，一边走过来，一边说："用我这个！"

我接过袜底，很厚实，大概用两、三层布浆贴在一起做成的，四周缝着一圈蓝色的滚条，浅蓝色的布面上，绣着彩色的鸳鸯戏水图。真漂亮！

"啊哦，你真舍得？！把未婚妻送的宝贝，也拿出来了！"班长调侃着说。

"我还有。"上士老兵指了指我，慷慨地说："这不，他还没找到补洞的布料呢！"

　　这位老兵不是我们新兵班的，不很熟悉。我不好意思接纳他的慷慨帮助。我说："这破袜子，配不上那么漂亮的袜底，我另外再想办法。"

"说得对，配不上！"班长把手中的破袜子丢了给我，就走开了。

我愣了一下，只见班长走到包裹架跟前，打开了他的白布包"枕头"，摸索了一会，又包好"枕头"。然后，走到我和老兵面前，一手高举着一双崭新的军用袜子，笑嘻嘻地说："那么漂亮的新袜底，应该配我的新袜！"

"你……‘老兵疑惑不解。

"你看呢？是配上你的破袜，还是配上我的新袜？"班长认真地问我。

"当然应该配上新袜。"我由衷地答复。不过，我心中暗暗涌起一个念头：班长想要这双漂亮新袜底？见美夺爱！

"那好，去找把剪刀来，你看我怎么托袜底。"班长发出指令。

"轮到我病房值班了，我得走了。"老兵又对班长叮了一句："你别糊弄新兵蛋子。"

班长哼了一下，就在我的床铺上，把新袜子展开，用剪刀尖扎进袜子根部边缘，咔嚓咔嚓几下就剪到了袜子的脚尖部位。一双新袜子就这样被开了膛。

"啊！"我惊讶地喊了起来："班长……"

"别一惊一吓的，"班长扭头看了我一眼："接着看，好好学。"

班长拿起一只袜底，在袜子剪开的口子上比划了一下，再用剪刀延伸口子，和袜底长度一样。

"这是第一步，开局。不破不立，先破后立。要舍得把新袜子剪开。"班长边做边说："第二步，筑巢。"班长把剪开的边沿，翻过来紧贴着袜子的脚背、脚跟部位，缝上一圈固定好。

班长又拿起漂亮的袜底，放在缝好一圈的那只袜子上。

"现在是第三步，迎凤。把袜底缝上去。这一圈从开始缝到结束，脚背一圈和脚底一圈要刚刚好吻合，"班长对我眨了眨眼睛，神秘地说："有个小窍门。你看——"

班长把袜子铺平，脚背部位对折整齐，形成脚尖和脚根两个最尖端。然后，各缝三、两针，分别与袜底的两端最突出处固定好。

"行了，现在可以‘迎凤’上袜底了。"

班长那双看来粗壮的大手，此时非常灵巧地操作。左手捏着袜子和袜底，右手拇指与食指挾着缝针，进针、拔针，用小拇指挑着抽紧缝线，一下又一下地连续舞动着。没一会儿，两只袜底都缝上了。

"这就是上袜底的‘三部曲’！"班长双手各拎着一只托好袜底的袜子，自豪地笑着对我说："这也像我们来到部队，先要抛开一切私心杂念，再好好锻炼自己，最后取得进步。你看看现在的袜子怎么样？"

新袜子配上漂亮的袜底，又经过边缘一圈的加固，那鸳鸯戏水图被衬托得更加美丽。我情不自禁地说：

"班长说得对，漂亮的袜底，应该配新袜。"

"你喜欢吗？"

"喜欢。不过，袜子是你的……"

"现在是你的啦！新袜底、新袜子、新兵，‘三新’齐全，非常好！"

我从班长手中接过袜子，心潮澎湃。我领略了托袜底的"三部曲"，又陶醉在"三新"的欢愉中。想到自己一个数年远离家的穷孩子，受到了班长、老兵像兄长那样的关爱，沐浴在部队大家庭温暖之中，隐隐约约感觉到，班长不仅是给我示范托袜底，还在对我进行人生的教诲。我的双眼湿润了……

"班长，你……"想到刚才心中对班长有见美夺爱的偏见，真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给你是应该的。过去，老兵们也是这样对待我们的。这个送袜的的，就是我的老班长，我的入党介绍人，下个月他就要复员回家乡了。"

"助人为乐、不为私利，多好的老班长啊！"我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对共产党人的敬意！

我感动极了，泪珠涌出，滴落在手上，猛一清醒，又从60多年前返回来了。

我环顾四周，窗外高楼群立，绿荫掩映。室内装饰虽然不豪华，但已超过小康人家。厨房间的肉香飘了过来，平时都有鱼有肉，像从前过年一样。这时，保姆又端上来热茶。

"外公，你在想什么啊？"

"在回忆部队老兵对我的帮助和教诲。"我看了看保姆，扼要地叙述了班长、老兵帮我补袜的往事，又看了看手中的袜子，感慨地说："我在补袜子，更是在感恩！过上好日子了，不能忘记过去，不能忘记帮助过自己 的人，不能……"

"外公，你想得太多了。"

（康林 2024年4月8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