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后的谷雨时节。</p><p class="ql-block"> 抬眼一望那无际盛开在高标农田,在轻风里不止歇摇弋,把扑鼻馨香引人陶醉的油菜花……此刻,我伫立在昌江河畔,依山傍水,掩映在这花海的关山村口,凝望着这通世情,懂人性的金黄熣灿花朵,想起此行是一为采风,二是看望关山村小学的学童,并为他们带去书籍和我们昌江区作协的期待和嘉勉。眺望眼前一幢幢齐整分布的村间高楼,瞬间我想起了我所熟知的关山村,想起了我那位关山村的老哥哥“谷雨”……</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我关山村的那位老哥名字叫做“谷雨”。</p><p class="ql-block">他称呼我的母亲为“舅娘”。</p><p class="ql-block">母亲和往年一样,在过年前的这一段时日,顾盼着她的那些乡下亲戚。</p><p class="ql-block">过腊月廿八了,“谷雨”还是没有消息。</p><p class="ql-block">母亲忐忑起来,便急急托了赶回关山村过年的一位本家,捎了一筒瓷碗和两包酥糖,嘱他务必去看看谷雨。</p><p class="ql-block"> 关于谷雨哥哥,孩堤时期我,只是陆续地从母亲的口中渐显轮廓地知道了有关他的一些事:</p><p class="ql-block">谷雨本来族姓彭,他的本名是叫做“彭忠诚”。</p><p class="ql-block">直到我十几岁后,还一直还在置疑他的名字是他的爹给起的。</p><p class="ql-block">因为他的父亲是解放前关山村的大地主。在我幼小的认知里,一个人的名字也是会被深深打上阶级的烙记的。那些个地主和资本家哪里会顾念到“忠诚”?</p><p class="ql-block">我想,但凡只要是地主,大抵就都一定会管自己的儿子叫“金根”或者“银虎”,而所谓有多一点见识的,那就必定也会取名字叫做“耀祖”或者“光宗”等等。</p><p class="ql-block">果然,后来就听到说,谷雨真是在划定阶级成分的那年,谷雨是自已给自已改掉了以前的名字。</p><p class="ql-block">这一回跟随母亲来到关山村时,我正上小学四年级。</p><p class="ql-block">虽然年纪幼小,但我也能够感觉得村里人和左右邻居的面孔上和眼神中看出他们那些隐约的带刺样冷漠与阴沉。我便问母亲:母亲说:莫管它,你只记住谷雨哥哥是个好人就行!</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母亲有天晚上偶尔告诉了我一些关于谷雨哥哥幼年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彭家少爷谷雨怎样量米借给乡亲,这在早时关山村团近是老幼妇孺皆知的轶事趣闻。</p><p class="ql-block">刚过十岁的谷雨常被爹叫去随管家去量米贷给上门求借的穷乡亲。可每一回谷雨都要抢上前去把管家量好的米再三地摇一摇、趸一趸,亲手把米斛或者升筒里的米按个紧紧实实,堆得高高的冒个尖……每回管家立一旁瞅了,哭笑不得,便急得匆忙赶去告诉了东家谷雨他爹。谷雨爹听了揪了心地庝,气恼之下叫了谷雨去责问他为何要这样做,谷雨却道:“米可以让人活命,借米人是因为家里没有这活命的米,而我们家的米好多到吃也吃不完的……”</p><p class="ql-block">谷雨爹听了连连摇头叹气顿足,于是遂决意把这个儿子送离农村到城里上学。</p><p class="ql-block">而坐当时在一旁的谷雨娘,听了儿子这番话,心里一酸,一把将谷雨揽到怀里,眼泪瞬间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后来,关山村的大地主父亲先是把儿送到了景德镇天翼中学,再又送去了省城南昌念高中。</p><p class="ql-block">哪知此后谷雨他并没有如他爹所愿,学成后回关山承续家业,而是据说在学校做了进步青年,毕业后分回到景德镇市政府当了一名秘书。</p><p class="ql-block">母亲讲在关山她统共见到过谷雨三回。</p><p class="ql-block">见谷雨的第二次,是他回来参加家里宴客。</p><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是在去谷雨家帮佣时见到谷雨的。那时母亲说是帮佣,其实也就是为谷雨一家上下男女们缝做一些新衣而已。一次是刚解放那年,那天母亲见到一位人高马大,异常标致壮硕的青年。谷雨那次还带来了一位女同学,也就是后来的妻子。</p><p class="ql-block">母亲的缝纫台案摆在正堂与厨屋的过道间。母亲见到的谷雨穿一身灰色着装,梳着小分头,一双皮靴子铮亮。他步子稳健地走到厨屋,见到了在他家帮佣的我母亲,竟然把灶台上从前堂桌上撤下的大块鱼肉,亲手拣了满满一大碗塞到母亲手里说:“舅娘啊,你等下自己再把收回来的菜,从中再挑些好点的拿回去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吃吧。”母亲说到这,十分动容地叹气,一边仿佛在自言自语:“那个年月在关山我们平常人家,哪怕是过年也吃不上一回那样的大鱼大肉喔……”</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没过一年,谷雨又回来了,谷雨这次回到关山,却是要协同当地政府土改,并且划分他父亲的家业和遗产。</p><p class="ql-block">这次母亲见到的谷雨人黑瘦多了,只是在他身形瘦长之下,人看去也还精神。</p><p class="ql-block">后来,母亲也离开她的家乡关山村到了城里。</p><p class="ql-block">母亲第三次见到谷雨,是在多年以后,母亲因回乡去看望自己留在乡下的女儿生孩子。不料刚落座,送待客点心来姐姐家的邻居就和母亲讲到了谷雨。乡邻说:谷雨的那位同学老婆跳镇上的昌江大桥死了,他也划成了右派,去年被单位上解送回了关山村接受监督劳动。</p><p class="ql-block">母亲这次是带着我一块来关山村的。</p><p class="ql-block">临近晌午,母亲在关山村东头的一个大队饲养场找到了谷雨。</p><p class="ql-block">蓬头垢面,穿一双旧草鞋长身板已显得佝偻的谷雨一见是母亲,愕然一迟疑后,便神情激动地压低了声音道:“婶娘啊,怎么是你?!”。母亲见他背萎了,人显得这样干瘦,头发也仿佛整月上年都没有梳理,棚屋内四壁徒空,就不觉心里一把揪紧……母亲找到个地方坐下身来,拎出圆竹篮里的大约一斤猪肉和一只仅装了半罐白糖的玻璃瓶放到土灶台沿上,谷雨见到,一脸的窘拘。他急急地赶到连忙摆手惋拒,说:”婶娘啊,这如何可以,你是长辈,你这金贵东西当留着自己吃……这如何可以……!”</p><p class="ql-block">母亲异常镇定地把肉和装白糖的玻璃瓶按住说:”谷嘞,你莫担心我,第一我是个完完全全的无产阶级,不怕。第二无论你是什么或犯了什么错失,你还和以前一样,依原是我的彭姓本家!本家之间来往还怕甚?!”</p><p class="ql-block">谷雨听了母亲这一席话显得有些伤心。谷雨流下眼泪垂下头自顾自说:”婶娘,我真真的命途多舛时运不济啊,方华她撇下我走了,现今这里的乡亲个个见到我都像是见到了瘟神,去亲娘舅家借个耙嘞老远看到我也赶忙关门……!婶娘啊,我……这种日子我怕我都快过不下去……”</p><p class="ql-block">见到谷雨这样,母亲蓦然起身问道:”你洋火在何里?你还冇吃饭罢?你去帮我塞灶柴,我来汆碗肉片片汤你先吃……”母亲挽了袖子就动手去揭锅盖舀水涮锅,谷雨一见,又急忙抢近拦住说:”婶娘婶娘你快再莫要忙动,讲句心里话,我做学生时来家头回见到你,我心里就认了你这位本家婶娘的,只是自己如今搞到这样地步,一点都不能给婶娘你什么帮衬,反过来恐怕还会连累你……我,我当真心下过不去!”</p><p class="ql-block">”谷嘞,如果你真把我当婶娘你就要听进去我话,至少到如今你还冇讨过饭,而我讨过,你没让狗咬过而我被咬过!你晓得我是何样从苦日子过来的?被狗咬时,不光是不敢打别人狗,就是骂狗,也要被撵出村堂不让再进……!我好几回差一点点就饿死……你讲这些人可恶不?谷嘞,你要再往开里想,你莫把自己当识文化的学生,你把自己作穷人,现在的政府不会让穷人饿死……你牢记在心古人话,人会饿死不会累死!船真到了桥头自然直呀……!苦真到了尽头甘就来嘞!人不死就有改运的一天……! 一天也没有上过学念过书的母亲,这时竟然提高了声调,一边劝解谷雨,一边讲说出了一通有板有眼的大道理。</p><p class="ql-block">转眼间一晃时间到了七十年代末的一天。</p><p class="ql-block">那天已经上初中的我放学一进门竞见到了谷雨。</p><p class="ql-block">这次谷雨是到市委组织部办理右派平反后安排新工作手续的。</p><p class="ql-block">谷雨那时当我面,满脸红光异常喜悦地说”婶娘啊雷弟啊,我恢复了关系,我现在又是党员了,党龄从51年我入党时算起,部长要安排我到市劳动局工作,但我要求组织安排我留在关山村小学堂教书……婶娘啊,我记住了你早年时跟我讲过的那句话,你说当年你讨饭时被狗咬了还被人撵出村堂……婶娘啊,我以为是你让我从那段艰苦磨难的日子里捱出来了,我想用我的余生去给这关山村,我故土的孩童们启蒙,要让他们长大后改造农村,让农村不再会有恶人……”</p><p class="ql-block">谷雨哥哥激动洋溢着说这番话时,我看见他那额上已经梳理得异常齐整的麻灰色头发,也在瞬时飘逸……</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再次走进关山村,抬头看到在旷野春䁔的风中飘扬的自愿者鲜艳的旗帜,耳边听到齐声朗朗的孩童读书声,看见这崭新的校园,展望这新农村日新月异的关山村,回想起谷雨,我的心潮湧荡了,它久久不止歇地起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