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的故事

大美

老物件的故事

文/大美

一个趔趄，就跌入这灰暗的的年代，抚摸绿色方格头巾上的流苏，和蓝色的涤卡上衣，闻着淡淡发霉的清香，仿佛又躺在母亲的脊背上在夜色中摇啊摇。

拨亮煤油灯昏暗豆大的火苗，照亮碗架上的瓶瓶罐罐，这些物件令人不安，里面没有油盐酱醋，空空如也落满灰尘，灶台上坑坑洼洼，正好当锅圈承载一锅玉米仁仁饭，早上它是甜的，晚上它是酸的。某一日，与小伙伴换吃了一碗西葫芦和面，霎时香塌了脑子。

父亲抽驴的鞭子，抽在了牵驴孩童单衣薄衫的身体，犁阀哗哗的犁翻冒花的泥土，眼泪哗哗，只是七八岁的娃娃呀，伤痛算什么，用小手轻捻那些粉色的花绿色的嫩芽，刚刚冒尖却又被埋葬泥土之中。

穷人家是没有大红竖柜和棕色的老虎被单的，躲猫猫踩塌了原本就破旧不堪的门箱，一小罐罐羊尾巴油死得比骡驹妈还惨，一半在门箱里面一半流淌在脚地外面，黑压压的蚂蚁泡在里面游泳，等着吧，我妈地里回来非抽了我的筋不可，爬上房梁，听妈妈撕心裂肺的呼叫在村庄萦绕，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的孩子最后是怎么下来的，忘了，母亲抽断了几根桑木条，也忘了。只记得浑身皮开肉绽疼痛难忍。

那个坎，那个不堪回首的童年，常常出现在梦境，奔跑，奔跑，好像陷入羊尾巴油的沼泽与泥泞，寸步难行。

我常常想趴猪食槽边和猪啷啷抢食几口，新土豆和上我从地里掏的野菜都让它们给消灭了，黢黑的冻土豆是我们的晚餐，蒸熟剥了皮更黑，咬着很劲道但什么味道也没有，煮萝卜很甜，但只能吃细的小的，粗的大的给猪吃，猪长大了卖钱供我们读书念字，感谢猪，不，感谢我妈辛辛苦苦喂大的猪。

躲在镂空的窗棂后面拽住猫咪的尾巴，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房子里，听不到外公拉锯砍锛釜的声音，听不到外婆举起笤帚把子骂猪羊恶狠狠的亲呢语言，我害怕，我给猫咪吃我心爱的奶嘴，它才放弃了独自出门玩耍，它咬坏了我的奶嘴，我不会责怪它，陪我玩耍吧，亲爱的伙伴。

土炕上，一只猫，一个娃，扒拉中间一个跳动的奶嘴，等外婆回来，猫抱着我，我吸着漏风的奶嘴呼呼大睡。

多么温馨的画面，睁开眼，外婆却坐跟前抹着眼泪，可怜死我的娃。

老鼠是我的朋友，它们经常围着起面盆一圈，吃掉了里里外外的残渣，我蹑手蹑脚轻轻的趴窗户外面看它们，大大小小一个个生龙活虎，“吱吱”乱叫，好像在说着悄悄话，又好像在吵架，总之，起面盆一霎时变得光溜溜明灿灿，

等妈妈再用时，我不会告诉她是老鼠的功劳，如果她夸我洗得干净，我就假装没听见默不作声。

灰蒙蒙的坐镜子里总有黑影一闪而过，一定又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女鬼，钻进外婆家小房的棺材里了，一到夏天，棺材就“咯嘣咯嘣”的响，一定又是女鬼的孩子在里面吃糖棋馍馍。

这是外婆讲的故事，怀孕的女人难产死了，她的丈夫出门揽工杳无音信，村里人们把她们娘俩的尸体埋在破败的老房子里，用石头烂半砖和泥浆封了门窗，男人三年后回家，残垣断壁，荒草兮兮，一头撞开烂木门，可怜我的娃呀可怜我的娃她妈，你们咋不等我回家。

等你回家，等成白骨森森。

等你妈个逼。

村人们虽然善良，但对这种卖良心的贼娃子，不做他几铁掀把子算把他轻饶了。

请来巫神打开棺材盖， 里面竟然真有半棺材糖馍馍渣渣。

哪来的？

村里的代销点里，明明夜里一个俊女人来买糖棋馍馍给的毛票白天却变成了纸钱，三年后，一根细红线拴住女人的脚，巫神一路跟到荒凉的院落，一把火烧的灰飞烟灭。

这个故事太恐怖了，从此我害怕看见棺材。

农业社的一条老公驴累死了，人们的脸上没有悲伤，据说晚上打平伙分驴肉，驴受尽剥削，到最后竟然尸骨无存，骨头髓渣子也被人们捣烂嘬的一干二净，老驴的儿子小驴亲眼目睹他的老父亲变成一堆白骨，伤心欲绝仰天长啸，人们嘲笑它，你老了动不了了，也是如此下场，小驴转着槽子给月亮告冤枉，月亮也没法，躲在乌云密布的深夜，替它哭了一场。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人们都这么说。农业社牲口多，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也不少，驴皮凉在拴牲口后面的沙梁上，过往劳动或归家的驴朋骡友们凑上鼻子和嘴唇闻一闻亲一亲，“突突”几声，可怜的老公驴一辈子就算完蛋了。

在四合院土窑里油画三堂秦案的后生面容俊朗，让女孩忍不住上去亲了一口，他羞红了脸庞。第一眼见他，是他在她的叔伯二爸家油画炕围子，他画朵梅花，她画朵兰花，姑娘才18，一朵花的年纪，小伙子20，好看的人心动弹。

两人一眼相中，定了婚还扭扭捏捏不敢咋说话，大人催促，婚期已定，请来木匠半月打家具，自个半月刮腻子，刷土窑白墙，开始油三堂秦案，买中堂，娶婆姨。

小伙子学了画匠手艺，正好一展风采，长子儿，弟兄仨，三副三堂秦案，白茬子打磨完刮白腻子，调色上清漆，上底色，画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一天一个样，一样画一天，女孩看痴了，这个门门里面放我的衣服，那个隔板上面放我的包包，憧憬着往后美好的生活，杜李子树上落了两个喜鹊，见天来了眼红的“喳喳喳”，绕村小河里的水哗啦啦的淌，漂洗一下白褂褂看一眼心爱的他。

“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越看越爱我的心上人”。

山丹丹花羞红了脸，月亮笑弯了腰，今三明四，啥时等到腊月二十四。

新人房裹白墙，谁家的女子比人强，

新秦案挂中堂，大红铺盖放两床，

擦脸的抹粉的，瓶瓶罐罐摆几行，

摘桃子摘杏子，这是谁家新媳妇子，

有人爱有人疼，相亲相爱一辈子。

马勺碰掉了缸沿，勺子刮坏了锅底，灶火烧黑了锅底，不，烧裂了大锅底，阿弥陀佛，家里满共一口大黑锅，用面糊糊了又糊，开始炼油，油竟然没漏，感谢老天爷，面糊糊过的锅比铜匠箍过的还结实。

青黄不接的时候，平娘的一碗滚水一把炒黑豆吃了三天，可她不能苦了孩子，一件子风干羊肉，挂在阴冷的洞房窑窑的铁丝上，隔三差五割一根肋条给孩子煮吃一顿。

一日出工，有好事的长辈婆娘逗她儿子：“日尼玛的，你妈把你喂的胖乎乎的，一天给你吃些啥”。

“我们吃肉”。儿子才三岁。

第二天又问：“今又吃啥”

“我们吃肉”。

“日尼玛的，咋接就天天吃肉，吹你大的死牛逼”。

第三天又问，孩子学会了抢答：“我们今又吃肉，日尼玛的”。

“哎，平娘的，你看你们娃娃问个话还骂人了”。

“娃娃不会你教的嘛”，平娘的拖着虚弱的身体有气无力的笑答。

隔天，村东头好心的他大嫂子送来一马勺头茬豌豆荚荚，则吃活了，又能满山满洼的跑，掏苦菜，捡地软，摘野果子。

恶婆婆用大胖针线缝住了童养媳的嘴，一开始，她在叫唤，后来变成了“呜噜噜呜噜噜”，恶婆婆恶狠狠的狂叫：“看你给虐虐再敢偷吃，饿死你狗日的”。

父母双亡的姊妹俩投奔二叔家，夜晚年幼无知的弟弟又尿炕，二妈的搓了根细麻绳扎住了他的小鸡鸡，等再到晚上，孩子活活被尿憋死了，年长几岁的姐姐眼睁睁看着弟弟的脸变成黑紫色却无能为力。

死了，二叔挖个坑就把侄子埋了。

姐姐跑到父母坟丘，抱住坟头，对着二月的风号啕大哭，“妈、大，你们看见没有，他们害死了我弟弟，你们眼瞎了，你们看见了没……”。

风听了越发哭的天昏地暗。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讲故事的老人家说，那姊妹俩是她的亲姑舅，姐姐还活着。

上炕吧，盘住圪膝压住腿，灶火烧得旺旺的，土炕烧得滚滚的，男人们忧愁喝酒划拳，女人们心焦做针线拉话，穷又扎不下根，打镰刀配斧子，只要咱们的男人们心不坏，日子总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