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的记忆〈七〉侃爷

龙凤棠

我回腊尔山学区教书入冬某一天，天有些阴冷，上了年纪的老师已开始套上了棉衣。学区临时通知中午12：00召开全学区全体教师会议。当我们从乡下赶到完小参会时，才知道会议内容是湘西州教研所所长佘童生全州学区巡回宣讲关于“现代教育与传统教育”教研改革为主题的教改讲座。 讲座的地点设在礼堂，所谓礼堂其实是一栋“凤凰县第一民族中学”搬迁北斗坪移交给腊尔山完小大平房。一头厨房，保管室。另一头是学生排队打饭兼学校开展大型活动一室二用礼堂。讲座佘专家一人唱独角戏。整整讲了两个多小时。讲座内容两部分:批判传统教育种种不是；大肆喧染现代教育鲜花一朵。关于现代教育，佘专家口吐芬芳，细数外国专家之说。什么现代教育学之父夸美细斯怎么说，什么美国约翰.杜威，苏联苏霍姆林斯基怎么说。一长串拗口陌生国外人名。礼台下面静悄悄的，许多老师一脸懵然。最后佘专家要求大家解放思想，彻底摈弃传统教育摸式，特别点名是老教师不要做“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要解放思想，积极学习钻研，接受现代教学理论和方法。 礼台下最前几排位置一众老教师惊愕交头接耳骚动起来。 下午三点整开始讨论学习体会，还是佘专家主持，讨论会第一个发言是个四十来岁左右姓胡老教师，身材干瘦，枣红色长瘦脸，高颧骨，下巴稍长略向上翘，鼻梁上架副暗红色宽框边眼镜，眼镜镜片上一圈套一圈尽是白晕。整个人气质显得干练，博学。 胡老师一通马屁开场白后，话锋一转从先秦诸子百家，盛唐诗仙诗圣，宋朝李清照，辛弃疾，苏轼，柳永……讲起，直到现代的毛泽东周恩来等革命领袖先烈，哪一个不是传统教育出的，讲到激动处，站起来，脸憋得更红，顺口飚出李白杜甫白居易毛泽东诗词金句… 台上的佘所长开始和颜悦色，慢慢地脸色阴沉起来…… 我坐在离胡老师不远地方，看到校长吴永良踩了几次胡老师脚面，胡老师装着若无其事继续他的发言。 台上的佘所长开始焦躁窘迫了，脸色难堪起来。 胡老师发言估计有一个多小时，会场不时有阵阵骚动和鼓掌声，吴永良校长不时反脸眼睛扫视众人，致止大家的情绪。 教改改革不能借改革否定一切，传统教育好东西要发扬光大，不好的要批判，摈弃！ 胡老师收尾总结发言刚完，和胡老师年龄相仿黄桂华老师就迫不及待站起来: 我们都是传统教育教出来的教师，传统教育既然是反人类的，我们是反人类的代理人，必须按反革命分子论处枪毙…… 礼堂里一片喝彩声、掌声再次热烈响起来。 佘所长更是坐立不安，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出于礼貌勉强坐下来。 会一散，佘所长一行饭都不吃，坐车回吉首去了。从此，再也不见他来腊尔山过，听说他回去讲：腊尔山学区藏龙卧虎，有大家伙沉塘鱼。 这是回腊尔山在这特殊场合里第一个认识老教师———胡老师。 胡老师名运奎，夺西场坪后胡家塘人。教师，文革时期回乡务农，八十年初恢复工作在夺西完小教书直到退休。关于他的故事坊间早有传闻。街上人茶余饭后总爱津津乐道学他俩口子相声似嬉戏互怼段子；以及生产队刘辣岩（辣岩腊尔山螃蟹土话）家妹“赊蛋”；“拉叭”上拉野屎等趣事。翻过来颠过去乐此不惫重复消遣。 我在乡下学校教了两年半书后，腊尔山学区教学布局进行调整，我随六年级学生一起并入夺西完小。夺西完小共有六十多位教师，语数组办公室同一栋楼二楼左右两间大教室。我和胡老师都是专职的语文教师，都同在一间大教室里办公。四张办公桌背对背摆在一堆，依墙分两边摆放，我和胡老师面对面坐着。 胡老师是个散淡幽默健谈的角色，只要他一在办公室，就会笑声不断。 　　胡老师爱看书，“槽口”特好，从不挑“食”，甚至走路看到地上烂纸头都要拣起来瞧一眼。办公室里报纸杂志书籍随看随丢。胡老师眼睛高度近视，阴雨天，办公室里光线昏暗。胡老师鼻尖贴着纸页左摇右晃找光线看，很是费力。他的办公桌随时都是一遍狼藉，有时实在看不下去，悉悉窣窣整理半天，第二天又是现样子。 胡老师语言表达能力强且幽默风趣，出口便是段子。夺西街头巷尾很多人被他编排个够。义气大哥余XX；骗吃骗喝杨XX；只进不出母狗张XX，都是有姓有名的真人。 三大侠已是故人，经他口传出来，许多熟识三大侠上了年纪的街上人，才恍然大悟地忙不迭点头“对对……”“是是……”附和。三“大侠”出名了，最后街上人有类似三大侠事情发生，众人对照入号：你活脱脱义气大哥余XX；背时砍脑壳的，街上这团屁眼垅场硬是死不绝蹭吃蹭喝杨XX…… 三大侠已作古不知多少年，坟头都长檩头般大的松树了。有街上的看不惯的骂道:背时砍脑壳的胡瞎子，呷死屙痢的，没事一天天编排人…… 胡老师眼睛“不收光”（腊尔山街上人骂视力不好汉语方言），街上同辈人都叫他胡瞎子。胡瞎子撇着嘴哈哈大笑：你个死样子！二天你死了，我也给你编排好故事留名青史！ 　　胡老师的段子很多是现实版的。学校里“死对头”吴XX相XX俩口子，都是数学老师，天生绝配相，男的左斜眼，女的右斜眼。胡老师一般大的年纪，一个学校共事多年，日常里相互取笑打趣建立他们“革命”深厚情谊。用胡老师话说他们是一日不见，甚是想念。 　　冬天，办公室里寒冷，备课写教案批改作业几乎没有，一下课都围着火盆烤火取暖，尤其是中午时间，人特别齐崭，这是腊尔山完小冬天里一天最热闹最放松的一段时间。听两口子胡老师三人群口“相声”，或俩口子胡吴、胡相对口相声倍感轻松快乐。对口相声，俩口子根本不顶个。很多时候俩口子为了增加赢面，双双一唱一和你来我往和胡老师一番较量打斗，结果“败北落下风”多是俩口子。 俩口子“败”了再战，再战又“败”，越挫越勇，从不气馁。 瞎子，今天背时的麻阳佬终于给穿新棉鞋啦？ 俩口子又“越界”蹿进语文办公室，胡老师翘着二郎腿烤火，新穿的新棉鞋，白底，黑灯芯绒鞋面，特别呛眼。相XX女老师又开始挑事找寻乐了。 睁大你俩口子双眼仔细瞧瞧，这可不是麻阳牌的！ 胡老师故意在“双眼”字眼上稍加停顿且加重语气。胡老师爱人是麻阳与凤凰交界石羊哨的麻阳佬。麻阳佬家庭妇女，针线活很在行，特别是做布鞋更是一绝。胡老师掸了掸鞋子。 这是小三牌的，老相好胡小燕她妈背着自个男人悄悄送的！ 胡老师满女胡小燕，在乡下一所学校读书。 没等吴XX老师开口，大家盯着两口子眼睛看，忍不住笑起来。 有老教师唯恐天下不乱一旁拱火： 又顶输一盘！老教师把他们斗嘴戏谑当着牛顶架。 死瞎子！你两口子的眼睛才一边小一边大！ 相XX老师踢了胡老师一脚，笑嬉嬉骂着。 早相逢，晚相见，天天在一起，谁都知道死瞎子的德性：你越生气，他越来劲！是气死人不抵命的主。 俩口子记吃不记打，又是一天难得中午时间，两口子又从隔壁的数学办公室溜进语文组办公室凑热闹。胡瞎子一反打趣逗乐常态，摆起故事来：宋朝有两兄弟同朝为官，老大瞎左眼，老二瞎右眼，都是青年才俊。因为得罪了宰相，双双被充军洛阳。伤心处，遇见久违的舅子，二人高兴对起诗来：老大起头:充军到洛阳，老二接句说:见舅如见娘，老大接着说：两人双流泪，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大，同声喊：一行！ 办公室暴发一阵大笑。俩口子照准瞎子屁股蛋左右开弓一人踢了一脚：搭岩崖死的胡瞎子！相老师骂道。 这是麻阳佬日常“咒”胡瞎子的话，瞎子是个耙耳朵，特别怕麻阳佬。瞎子天性爱逗闷子，不光学校里找乐，家里也常拿麻阳佬戏毛（腊尔山挑逗，寻开心意思），麻阳佬暴脾气，两句不合就咒人削人！ 瞎子叉起飞脚就跑！瞎子知道再硬着扛，接下来就是挨麻阳佬削的份。 胡老师、两口子三人相爱相杀，都是“软泥巴好插棒”的货，抓住对方软肋打趣逗乐，乐此不疲。 　　胡老师在腊尔山人称胡瞎子、瞎子、砍脑壳、背时的…… 侃爷的名称是永顺听课永顺教育局分管教学的副局长叫的。我在完小教书时，胡老师是腊尔山学区语文教研组组长，为了提高大家教学水平，不光学区内组织大家相互听课评课，查找个人教学问题，取长补短，还常组织老师走出外县学习取经。最远一次，上午保靖毛沟镇毛沟完小听完课吃过午餐，马不停蹄又奔赴永顺县城灵溪完小接着听。吃晚饭时，学校领导及教育局副局长作陪，酒过三巡，大家酒兴话兴上来了。胡老师趁着酒兴喧宾夺主谈教改，谈教育问题……道行深得一众听众惊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胡老不忘溜须拍马大赞灵溪学校管理:……一个学校的管理好坏，不要光体现在硬件、软件设施上，更重要的要从不经易、容易被人忽视小细节看本质。灵溪学校所有门窗玻璃全部完好无损，连校园里花花草草也是丝毫未伤，窥一斑见全豹，可见教育局学校领导业务水平，领导能力都是凡同一般……学校教育局领导虽然表面“过奖过奖”“应该应该”谦让，但脸上掩止不住洋溢着得意神情。四五个小时推杯换盏，最后副局长醉眼朦胧半开玩笑半认真向胡老师伸出大姆指:侃爷！侃爷！ 侃爷段子取材有故人、左舍右邻，共事同僚等故事，现买现卖也不少。映像中，侃爷讲的有关他们生产队长沙知青和北斗坪知青的段子，至今映像深刻。侃爷讲他们生产队三长沙知青一天被队长派活砍树，三货锯树时卡了锯条，拽不动，取不出。研究半天没得法。太阳落山，队长上山找他们，三蠢货坐着发愣。队长锯口下方垫个石头，撬杆一撬，轻松搞定！三货惊愕张嘴感叹： 原来是杠杆原理！ 出腊尔山街上往东南方向走三里地，有个地方叫北斗坪，有来自各地知青聚集于此开荒种地。有一生产组知青犁田歇息时田坎上拉二胡。拉着拉着，坎下有一北斗坪附近追高来妇人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喊: 怒怒（腊尔山弟弟意思）怒怒，你莫拉了，我心口好痛…… 知青以为琴声感动了妇人，非常得意受用，正感叹自己艺术效果时，妇人说：我爸爸在世时是木桶匠，你的二胡声，我想起了他生前锯烂木桶的声音“叽嘎叽嘎”…… 拉二胡的知青羞得一脸通红。 侃爷讲得绘声绘色，且有名有姓有地点有时间，证据凿凿，语速表情动作把控得自然恰到好处，我信以为真。 我离开了完小，在外地学校教书看到一本《笑话集》，原来关于知青段子都是书里面的。只不过，侃爷讲述添了些油加了些醋而已。 侃爷也是个剽窃的机会主义者！ 我在完小老教室（现在完小办公室）教了半个学期后，第二个春季学期开学。完小部分班级搬到现在办公室后面红墙教学楼，淘汰下来的旧桌椅搬到食堂叮叮当当一阵敲当柴烧。 　　侃爷气不过，站在操场脸憋得通红骂。吉信学区送教带队队长杨副校长，事后把侃爷叫到我房间，和颜喜色讲:胡老，您德高众望，都是苦日子滚过来的人，知道您心痛，舍不得，领导一时考虚不周……古话讲打崽莫当孙子面… 他们叽叽咕咕谈了好久，最后侃爷情绪终于平抚下来，侃爷叹了口气：唉，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侃爷不再大众场合骂人了，校园里，侃爷教室里，操场上见到缺胳膊缺腿的烂桌椅都要顺手捡过来，拿到学校专门修理桌椅窗户地下室放好。 学校食堂再也不见烧烂桌椅了。 翌年，学校写年终总结，吴信忠校长写了篇师德师风方面总结报告，呈上前征求侃爷意见、帮润润色。侃爷在吴校长写的材料基础归纳出五条:终身从教的献身精神；认真执教的敬业精神；爱生如子的园丁精神；不甘人后的拼搏精神；不计得失的牺牲精神。 总结呈上去，引起上级领导赞许重视，全自治州教育部门单位大力推广学习，当时简称“五种精神”！ 侃爷归纳的“五种精神”，他对谁也不说，只有少数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