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股市四月天 （小说）

以德会友

　　老两口早些年是同年退休的。男的名字有点女性化，叫田采采，女的名字有点男性化，叫胡耀宗。丈夫退休前是本市某大型国有企业高级工程师，夫人退休前是本市某高校语言学教授。在几十年的职场生涯中，夫妻俩都是以事业为重的人，各领风骚，职业成就显著。但对退休后的生活安排，夫妻俩观点相当一致：不兼职，不抄更，好好养生。

于是，退休高工除了每天做一些锻炼项目外，就是看书看电视练书法，退休教授除了每天跳一场广场舞外，就是做饭搞卫生，偶尔还和邻居打打小麻将。有时，看到旅行社搞优惠活动，老两口就选择一个点出去玩几天。他们的退休生活的确波澜不兴，十分平静。

　　有一天，儿子田胡子从美国回来了，打破了这个平静的生活状态。儿子名如其人，除了表明是父母亲生外，其脸还真的长有浓密的络腮胡子。田胡子已在大洋彼岸工作生活多年，这次回来是借出差上海顺道来看望父母的。“你们的退休生活太平淡了，少了些色彩，可以尝试炒炒股，刺激刺激！”回到家不久，他就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老田首选摇摇头，“田胡子，你可是为我们出了个馊主意，我和你妈都是股盲啊！”

老胡跟着也摇头，“再说，股市风险大，经常听说有人血本无归跳楼了。胡子啊，我和你爸还想多活几年呢！”

“现在股市多年低迷，目前已跌到历史低点了，底部基本扎牢，我的预判是接下来将往上走，呈现慢牛行情。以你们的智商，这个时候杀进股市，肯定会赚的，等着吃肉吧！”田胡子接着又讲起了股票经，阐述了投资理念，最后还拍着胸脯说：“就算亏了，也不要紧，权当学费吧，我来垫！”

“我们考虑考虑吧。”老田有点动心了。

“邻居张大姐也跟我唠叨过这事，她说她近期是赚的。她一个做家政的都能小赚，我们还能亏？老田，儿子的建议或许是对的，我们可以试试。”老胡也开始转弯。

“祝老爸老妈发财！”当儿子的临走时给父母留下了15000美金做投资股市的资金。

　　老两口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当年送儿子出国留学，读了硕士读博士，几乎把积蓄都掏空了，近些年省吃俭用存了20来万，加上儿子美金兑换的人民币，也就30来万可投资股市。

“本钱是不是少了点？”老胡把所有存折都翻了出来，摁着计算器算了两遍。

“是少了点，谁又敢说明天我们不会演绎股市神奇呢？”搞了一辈子设计的老田脸上洋溢着希望的光芒。

很快，老两口就到证劵公司开户，正式成为中国股市的新股民了。老两口还达成口头协议：重大问题和行动双方协商决策，具体买卖操作由女方实施。

成为股民后，老两口自觉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到了股票知识的学习上，书一本一本地看，财经网一天一天地浏览。分工也很明确，老胡当操盘手，老田当分析师。参考多方意见，先后买进了7只股票。一到开市时间，老胡就端坐在电脑前，观看两市行情，择机买进卖出，而老田则独处一室，打开早已下载了炒股软件的手机，浏览股仓涨跌，监视夫人操作。有时，他为夫人的决断尤其是神操作拍案叫绝，有时，他也为夫人的失误怨声载道，寓所内，常常传出老两口的惊呼声和争吵声。

买进的股票此红彼绿，此绿又彼红，老两口时而激动兴奋，时而懊悔忧伤。一个月过去，资金盈亏基本持平。炒股虽说是风险投资，但谁不想赚钱呢？为了准确把握股市规律，减少操作失误，一天，老胡给老田布置了一项任务：可作采样分析，对入市前几轮大牛市前后主流专家的言论汇总整理，以此判断接下来是否有必要跟着专家选股或进退。

老田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他本是个做事严谨、工作效率很高的人，不到一天，就把夫人所需要的东西整理出来了——

上涨途中：1000点，专家说“中国股市必须推倒重来”；1300点，专家说“超跌反弹短线顶部”；1500点，专家说“阶段性顶部”；1800点，专家说“近乎极限”；2200点，专家说“已处于高危点位”；2500点，专家说“出现泡沫”；3000点，专家说“再突破难度很大”；3500点，专家说“整体泡沫出现”；4000点，专家说“泡沫可能破裂”；4300点，专家说“股市极度疯狂，出台加税政策”；4500点，专家说“牛市刚刚开始”；5000点，专家说“十年黄金股市第一年”；5500点，专家说“股市新起点”；6124点，专家说“中国股市踏上新征程，万点可期！”……

下跌途中：6000点，专家说“千金难买牛回头”；5500点，专家说“短线回调洗盘是为了更好地上涨”；5000点，专家说“长期铁底，大胆买入”；4500点，专家说“大盘已跌无可跌”；4300点，专家说“做空相当危险”；4000点，专家说“中线建仓ze机会来临”；3500点，专家说“目前点位不能盲目杀跌”；3000点，专家说“印花税行情，政策铁底”；2500点，专家说“大盘已见底”；2000点，专家说“永远不可能跌破”；1800点，专家说“中国股市已没希望”；1644点，专家说“中国股市必须推倒重来！”……

老胡看过上述资料，一脸不屑，用当年给学生判卷的红色签字笔重重地写下了以下评语：一派胡言！

经过又一轮的紧急磋商，老两口又达成新的共识：轻大盘，重个股，要在精选优质股上下功夫！只有把钱集中投放到优质股上，才能产生明显的赚钱效应。

　　道理明白了，共识也有了，可优质股哪里找呢？财经网天天有机构在推荐，股吧里也天天有股民在臆测，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一次牌局中，邻居张大姐出了个主意：现在“老鼠仓”里有不少内幕人士对消息还是很灵通的，预测特准，不妨听听他们的指导。

“那好！你要他们联系一下我！”

自从给张大姐放了这么一句话后，果然就有形形色色的内幕人士先后打来电话荐股，都信誓旦旦地说可提供精准的内幕消息，推荐的金股保证能赚8个点以上。半信半疑的老胡经不住轮番轰炸，后来就动心了。于是她在某个“导师”的指导下，购买了3000股ZT电子，结果第二天还真上涨了8个点。一收盘，“导师”就打来电话，说：“听我的你准发财。你打1000元指导费过来吧！”

“导师”收到钱后，马上又指导老胡买进HW生物，说全仓进入都可以。老胡又相信“导师”，全仓进入，结果当天就上涨了6个点。第二天又是红盘，上涨了3个多点，老胡想见好就收，可“导师”及时打来电话，要她再等一天看看。结果，第三天一开盘，该股又上涨了5个点。正在老胡期盼出现新高点时，“导师”电话指示：赶紧卖出！果然，卖出不到10分钟，这只股票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直往下掉。“神人！”老胡庆幸之余，当即按“导师”要求打去了5000元。

有了“导师”的指导，老胡还真赚了一些钱。不过，看着好不容易赚来的钱还要返还部分出去，渐渐地心里就有些不舍了。于是，她便耍起了小聪明，当“导师”指示她买进某某股时，她总会以难为情的声调说：“哎呀，我自作主张买了两只股，套住了，钱出不来。您介绍的这只股，我只能买2000股。唉，太可惜了！”其实，她买进的是10000股。赚钱后，她只按2000股计算返还给“导师”的酬金。

这样不动脑筋炒股的时间只维持了四五个月，老胡就和所有“导师”断了联系。原因是，有几次她在“导师”的指导下重仓了几只股票，结果大亏，她跟“导师”讨说法时，电话却无法打进去。至此，她明白了，只有她赚时“导师”才会主动打来电话要钱，她亏了时是找不到“导师”的，那些猴精的“导师”也永远不会再和她联系。

后来又有所谓资深专家在网上扬言不收费拉群，老胡半信半疑入了群，结果踩坑，越陷越深，最高时一次性交过3万多的年费，结果在股市赚的钱还不够交年费。再后来，她就不迷信这类专家了，果断退了群。

从此，她便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先生的参谋炒股。两年过去，中间有盈有亏，但总的来说还是亏的，只是不太多而已。她不止一次地对先生说：“这么揪心地炒股，还亏了些钱，时间都白费了，真的不划算，我们干脆退出吧！”

“反正是退休之人，闲着也是闲着，谈不上浪费时间。退不退出，看看形势再定！田胡子说过的，刺激刺激！没有盈亏，哪来刺激？”老田总是安慰加鼓励。

于是，又撸起袖子加油干，继续炒股。高抛低吸，买进卖出，重复上演过去的故事。他们都期盼新一轮牛市早日到来。

　　大牛市总是不见来，不过，阶段性上涨还是会不期而遇。老两口搭上了阶段性上涨的顺风车，自选股不到半年就上涨了将近40个百分点，已净赚好几万元。“照这个势头下去，年后翻倍也不是梦！”老胡好几次向老田这样描绘了美好前景。

“但愿如此吧！”这时候，老田脸上总是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一天，老胡新买进的一只股票迎来了涨停。于是，她心里的希望之火燃烧得越来越发旺盛了，她试探性地问了先生一句：“老田啊，我们是不是可以把盘子做得再大一点呢？”

“我倒是想啊，可哪里还弄得出钱呢？”

“我有个想法，我们不是有套出租的老福利房嘛，租约这个月底就到期了，下月不再放租了，卖了炒股！”

“其实我也想过这事情，既然你也这么想，那就是心有灵犀了，三个字，‘抓紧办’！”

“这事还是交给你全权负责好，我得盯盘啊。”

“没问题！”

“我只有一句话，虽说目前房地产行业也不景气，但我们那套老福利房是学位房，得卖个好价钱！”又补充一句：“不得低于110万！”

“照办！教授夫人。”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一个月后，三喜临门：持仓股又涨了18个点，老房子卖得120万，儿子回国探亲又孝敬了二老两万美金。

所有资金很快就转到了证劵账户上。

股市“疯牛”依旧在任性地往前冲，众多专家都在大喊：新一轮牛市已经开启！面对形势一片大好的股市环境，把130多万都投进股市，老两口没任何异议，意见不大统一的只是“鸡蛋”往一个篮子放好还是往多个篮子放好。经过多次商榷，最后还是爱打麻将的多少有些赌性的老胡意见占了上风：中国股市，本来就是赌博市，“鸡蛋”集中放一个篮子风险是大，但收益也可能更大！

眼下科技股最吃香，尤其是高新技术+算力的慨念股更妖，一旦搭上顺风车，就等于把手伸进了银库。老两口合计来合计去，都看中了风头正劲的GX发展，于是调仓+新资金注入，重仓该股！

老胡破天荒在股吧留言：全仓介入，坐等吃肉！

老田妇唱夫随，立马跟帖：翻倍不是梦，公寓换别墅！

股吧里也有股友跟帖附和：至少5连板，数钱到手软！

　　诡异地是，好不容易被老胡插队全仓进入且被众人继续看好的GX发展，在冲击涨停后不久很快就开板，并一路下滑，最后上演“天地板”，跌停收盘。

“这段时间赚的，差不多一天就被蒸发了！”意识到自己成了过气妖股接盘侠的操盘手老胡十分沮丧。

“但愿是主力洗盘，明天能有护盘动作。”幕僚老田只好这样安慰。

可悲的是，接下来连续两天又跌停，根本没有给老两口任何“开溜”的机会。

到了周六、周日休市，老两口都像霜打的茄子，蔫巴拉几的，关在家里浏览财经网，研判股市走向，探求解套办法。“周一如果还是砸盘，只要有机会我们就坚决离场！”周日下午，老胡盯网久了，头有些晕，揉着额头走到客厅同正在收看股评专家呱唧的老田这样说道。老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周一重仓股的走势一会儿跌，一会儿涨，漂浮不定。老两口都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住屏幕上的红红绿绿。老胡那只操作鼠标的右手，一会儿伸出去，一会儿又缩回来。直到收盘，重仓股下跌3个百分点，也没见股票卖出半只。

“不知怎么弄好！唉！”老胡叹了口气。

“是啊，都跌这么多了，割肉也心疼啊！”老田也表达了郁闷和无奈之情。

周二周三反弹些许，让人又看到了一点希望。老两口自然不会卖出深跌的股票。而周四，却风云突变，主力变本加厉砸盘，两市分别跌3到4个百分点，把投资散户套得严严实实。老两口重仓股更惨，直接跌停。“割肉吧！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盯着屏幕上的一片“绿色大草原”，老两口咬牙切齿地发出了共同的心声。

周五开盘，A股市场不出所料继续低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犹豫地走了一段后再度暴跌，个股近4成跌停，尤其科技股是重灾区。GX发展则以刘翔的飞人速度最先到达跌停位。看着账户资金大幅缩水后的数字显示，老两口欲哭无泪，默默发呆。

时至清明，上班族放假，股市也休假。三天假期，两老口除了用时半天到郊区陵园给先人扫墓外，其余时间都用在了是否退出股市的研判上。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炒股之人欲断魂。网上，流传着对目前A股行情低迷的各种说法，有的说是此前新股发行过多“失血”所致，有的说是股市泡沫破裂报应，有的说是国际上反华势力做空A股、摧毁中国经济的结果，证监会高层则称“这是市场前期过快上涨的自然调整”，还安抚股民“经济向好的趋势未变”……换在以前，这些说法可能会影响老两口的决策，但看到证劵账户显示的严重缩水的资金额，他们彻底失望了，也彻底死心了。节后一开市，瞄了一眼满屏绿色，老胡就毅然决然地将所持的所谓妖股全部割肉卖掉了。

　　人间最美四月天。窗外，雨后的天空露出了些许久违的阳光，街道两旁，绿树成荫，各种鲜花竞相在春光中绽放美色。可卖掉了所有股票的老两口心里依旧像堵了块铅似的，十分沉重。当天下午，他们要了辆的士，直奔证劵公司，硬是逼着慵懒的工作人员快速地办理了销户手续。

出得证劵公司大门，老两口不再招呼的士，也互不搭话，而是神同步地掏出老年优惠卡，一前一后地挤上了公交车。正值下班高峰期，车内没有空座位，也没有人给他们让座。回到家，两人像站得还不过瘾似的，都站立在客厅久久发呆。两人总觉得还有点什么事情没做完，但又想不起具体是哪些事情，于是又继续站立在原地发呆。后来，还是老胡想起来了，独自嘟嚷着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望着那绿油油的页面，又默默地发了一阵子呆，其形状就像是在某灵堂默哀似的。之后，她决绝地将电脑上的炒股软件卸载了，还把那些相关的财经网页收藏等，也删除得一干二净。这些，都被老田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也默默地走进厕所，索性坐在蹲厕上，一边大解，一边将手机上所有与股票有关的软件、资料全部删除。紧接着，他还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编写了这样一条微信：

田胡子，我的好儿子，你得记住：中国股市已不是你想象的那个美好的样子，它诡异、变味，它投机、咬人，翻云覆雨，变幻莫测，没人能适应其节奏，神仙拿它也没办法。因炒股，我和你妈已心力交瘁，经济上也损失惨重，今已沉痛地举行了向股市告别仪式。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在我和你妈面前提起炒股之事！

在冲洗马桶的哗啦哗啦水声中，他按下了写给儿子微信的发送键。这时候，他才感觉心里似乎轻松舒坦了许多。

（ 陶德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