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前一阵子传说全民要有思想准备,以后要过苦日子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从前的苦日子。</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三年困难时期,那时我正在小学到初中的阶段,和全国人民一起挨饿。天天挨饿的滋味之难受,不可名状,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几年前小区里搬来一户新街坊,老太太和我同岁,操着一口山东土话,我和她交谈有点吃力,就说咱们这个岁数的人都上过学,上学都学普通话,你怎么还说老家话?她说哪里好好上学了,天天出去挖野菜,近处的挖光了,到很远的地方去挖。没吃的,那阵子村里隔几天就要抬出三两个人,先是浮肿,再是皮肤撑得锃亮,破了,流水,死了,埋了。</p><p class="ql-block">即使到了六十年代末及七十年代,人们的生活依然困窘匮乏,跟生活有关的方方面面的需求,都要凭票证购买。穿衣要凭布票,吃饭要用粮票、油票……那时,尽管饿不死人了,但是,缺吃少喝仍然是生活的主旋律,而农民的生活更苦。我那时已经在远郊山区当小学老师了,住着小山村里两间民房。记得冬日里的一个大雪天,一个叫双狗的学生推开了我的房门,他手里拿着一只鸟进来了,他告诉我这鸟叫“半尺”,在雪地里冻死了。然后他就低了头,不再说话。我看了看正如其名的半尺长的死鸟说:你是想让我把这鸟煮熟了给你吃掉吗?他点头。于是我就捅开连着大炕的砖砌的火炉,一番操作后把赤裸的鸟体放到开水锅里,只倒进一点儿仅有的酱油。一会儿,闻到香味儿了,再一会儿,熟了。我给他盛碗里,让他吃。他说老师也吃。我非常想吃,我一年到头蔬菜都很少吃到,更是没见过荤腥,我也很馋,但是我忍住了,一口都没吃,我不能分他口中食,我看着他一个人狼吞虎咽。今天想起来,我有点后悔,我应该尝一口,就尝一口,那一定是人间至味。</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苦日子,大家都是一样的,即使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也没任何特殊,一样的穷和苦。记得这个小村的书记姓周,得了不知什么病,脸蜡黄蜡黄的,走路也摇摇晃晃的了。他的老婆蓬头垢面,衣衫破旧,一日和我诉苦,想给他做碗面条都没有白面。那时的农民连米面票也是没有的。于是我就把当月定量的八斤面票和二斤米票连同买米面需要的钱都给了她。过了些时日,她到我屋里来,把一手绢包着的红薯干抖落到我的炕席上就走了。长期缺嘴的我也很想吃这些红薯干,但是想到她家的困难,我又收罗起来给她送回去了,一块儿也没留。那个月,我只有粗粮可吃了,我把棒子面炒了,我以为用开水一冲会变成糊糊,结果汤是汤,面是面,上面是水,碗底是面。这也给年轻而傻笨的我增加了一个生活经验:棒子面不同于麦子面。</p><p class="ql-block">吃和穿,是人们生活的基本需求,吃不饱的时候定然也是穿不暖的。农民干活更费衣服,布票是不够的,衣服是不多的。没有固定的棉袄棉裤,冬天来了,两件单衣缝起来,中间絮上棉花,过冬。春天来了,把棉花抽出来,变成夹袄。我的小学生们,课间,春日的暖阳下,把棉袄一脱,在院子里撒欢儿,没有衬衣,都光溜溜的小脊梁。我也倚靠着向阳的墙根儿,坐下来,拾起他们甩脱的棉袄,给他们掐挤衣缝里的虱子,免得上课的时候被咬得呲牙咧嘴,左扭右扭。</p><p class="ql-block">我在村里的住屋临街,一天晚上躺下睡觉,听到有妇女呜呜的哭声,哭声似程式化,抑扬顿挫,中有哀诉,哀而不伤:……这些年我不容易,冬天我给你絮棉裤,天热我给你捅单衣,今年布票少,没给你多送穿的(滴)……我躺在大炕上,辨听着,大概是祭奠的时节,女人在烧纸哭诉,这样的场景在农村并不罕见,我只惊异于她能把布票短缺的现实化入这悲悼的长诔。</p><p class="ql-block">苦日子中也有好消息,北京市发工业券了,可以买毛线织毛衣了。</p><p class="ql-block">一天到延庆第二大城永宁城里逛供销社,看毛线。旁边一位姐妹,看上了一款海蓝色的毛线,捧着看,爱到心里,立即决定买下。万没想到要收工业券!她解释说自己是河北的,是邯郸还是衡水?我忘了。她说是到此地出差的,没有北京市的工业券。看到她难以割舍的样子,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工业券奉送了。对于我的慷慨成全,她意外惊喜,她衷心感谢,也让我感到助人之乐,至今想起依旧欣然。</p><p class="ql-block">我们离开这样的苦日子有好几十年了,据说,又要过苦日子了。</p><p class="ql-block">我不信。</p><p class="ql-block">再苦,能苦得过我们曾经的日子?</p><p class="ql-block">有那样的苦日子垫底,还有什么苦日子是我们过不了的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