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多年前,随着微信已经普及全民,甚至远销国外。微信不断开发的新功能中,一个名为“微信运动”的功能一跃成为绝大多数国民所天天热衷的。除了起床与入睡,任何时候都要打开微信看看自己的“步数记录”是多少,如果低于前面的人则必不停地走路、跑步去赶超,如果已经是第一名了也惴惴不安,生怕被后来者居上。</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回和几位同事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中午刚吃完午饭,就发现一个同事就在他下榻的房间里,手像握紧世间最重要的宝贝似的紧紧抓着手机,在不算宽敞的房间从这头跑到那头。我忍不住问道:“任教授,您这样不怕伤到胃肠呀?”他则不耐烦地回答我说:“我可不能让步数的第二名把我超过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因为“步数记录”,我瞬间明白了,不禁对他舍身为记录的精神深深敬佩,更是对微信所创造出的这玩意儿深深叹服。一个功能,竟能让人如此沉迷其中,而且还不是像网络游戏、毒品那样地摧残人的健康。</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我曾经也不可避免地被“微信步数”所引发的文化热潮所裹挟,自己也曾成为里面积极的一分子。但是在阿嬷过世后,我突然发现了什么,大概从此不会再对这玩意儿感兴趣了。</p><p class="ql-block"> 因为,如果我的阿嬷有微信,也玩“步数记录”,那么就没有上述的“任老师”等等走路达人的什么事了。任老师即便再多跑几个小时,也不可能在“步数记录”上超过我的阿嬷。</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阿嬷带我的时候,有时候为了喂我一口饭吃,怀抱着我走遍了二中的每一处角落,看天上的鸟,看蓝天的云,看绕过二中教学楼那参天的古松,看二中里的那片碧绿的湖水,看来来往往的学生们.....我只负责看,不负责吃,耐心的阿嬷就这样怀抱着我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口一口地喂着,后来母亲告诉过我,阿嬷的这一过程常常要持续至少50分钟,而且为了让在怀抱里的我始终躺得舒坦,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放松,手上还要拿稳碗和汤匙。而且遇到我心情好的时候还好办,有时候我心情不好(而且还居多),阿嬷好不容易喂完的米糊,我“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那叫一个干干净净。这时候,阿嬷就赶紧抱着我赶回家,给我洗脸、擦嘴吧、换衣服,然后再弄好一晚米糊,再抱着我“二中一日游”。</p><p class="ql-block"> 中午的时候,母亲下班回家,阿嬷疼惜母亲工作辛苦,她让大家先吃饭,别等她,她则盛好我中午要吃的东西,又抱着我出门了。像早晨那样,涛声依旧。</p><p class="ql-block"> 这,还仅仅是哄我吃饭。</p><p class="ql-block"> 如果是遇到哄我睡觉,那就是一个更高难度的挑战了,现在的我是远远想象不到小时候的我的精神状态的。小时候的我,属于中午不睡,晚上也不睡,始终闹劲十足的哪一类的,尤其是晚上,如果没有看见光亮,我必定大哭,哭声如乳虎啸谷,在二中那里,整个学校的教工居住区都能听到我的哭声。这个时候,阿嬷就会抱着我,让我以最舒服的姿态躺着,她则轻轻地给我哼着童谣。后来母亲告诉我,最晚的一回,阿嬷就这么怀抱着我从10点(婴幼儿该入睡的较合适时间)一直走到了凌晨2点多,在二中家那薄薄的地板上轻轻地走着,在她操劳了一整天,已经相当疲惫的时候,首先想的还是哄我入睡。时光荏苒,阿嬷给我唱的童谣那时的我记不清楚,但有一首,在母亲帮助下,还原后,歌词是这样的:“天黑黑,不下雨,我家迪灏闹觉觉,闹觉觉,闹觉觉,不下雨,不下雨,我家迪灏睡觉觉。”这首童谣要用闽南语唱,我曾用蹩脚的闽南语唱过,全漳州人民都皱眉头,只有阿嬷听了不住地绽放真诚的笑容,慈爱地说我唱得好。现在,以后,我不敢也不想唱了,因为阿嬷走了,我再也没有听众了。</p><p class="ql-block"> 所以呵,像我阿嬷这样的走路,一天的“步数记录”至少30000起底,直接可以秒杀一众的对手。可是,我们不妨试问,又有谁能够保持每天的“步数记录”都能30000起底?而且还是在怀抱着刚出生8斤乃至越来越重的我的时候?在我到能够双脚着地走路的过程中,每一天,阿嬷就是这么爱护、照顾着我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等到我能走路了,阿嬷会带着我走出二中,走向更远的地方。那时二中的偏门口,出来就是一条不宽的路,越往前走,便会越发嗅到空气中动物的血腥味、鸭毛和鸡毛过滚水的味道、海鲜的腥气等等交融在一起的味道,更早地便会听到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每天一早,约六点半,阿嬷必然要出门买菜,最初的我因为好奇,也吵着要跟着去,从来什么都顺着我的阿嬷就带我出门了。阿嬷左手提篮子,右手牵着我胖嘟嘟的小手,从这条路的这一头走向尽头,再从尽头回来,整个过程至少要花去1小时时间。这条路的总长度不过500多米,为什么要走这么久呢?因为阿嬷从不是一个会轻易被占便宜的人,跟小贩们唇枪舌剑、讨价还价是她的日常。很多时候,为了少支付5分钱(那时候5分钱仍可以用),跟卖番阿岛(漳州话:番豆,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下饭菜之一)的阿姆争执个20多分钟,就是家常便饭的事儿。</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我,刚开始的时候很好奇,不久后就觉得很无聊,只能仰望着,摇动着我的脖颈,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嬷跟小贩你来我往、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不过,到最后,一般是阿嬷赢。</p><p class="ql-block"> 至今仍记得有一回,在7月流火的漳州,我喜欢用来配稀饭的香菇肉酱吃完了,阿嬷在家旁边的早市没有买到,赶紧把我先送回家,自己则风风火火地又出去了,直到11点多才到家,一到家,就把怀里揣着的六大罐香菇肉酱呈现在我眼前,那成就感在她的笑容里是那样的开心。“您就老宠着她,这么热的天气,您中暑了怎么办?”母亲心疼地嗔怪道。后来我才知道,阿嬷为了给我买肉酱,那天上午共往返走了8公里多的路。</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接过阿嬷的肉酱,啥感觉都没有,现在则不敢回忆,怕又会忍不住痛哭。阿嬷在世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做了祖父,我会不会也像她这样为孙儿辈如此付出,结果是否定的。这大概是阿嬷对我点点滴滴的回忆,像种子一样破土而出的时候,贯穿我成长的时候,我发现对她只剩下仰望。</p><p class="ql-block"> 而且,我突然发现,阿嬷的走,都是为一个家的生活而走,为对我的爱而走,不像玩“步数记录”的大多数人,只是为走而走,为哗众取宠而走。</p><p class="ql-block"> 到我更大了,我常常陪着背脊越发佝偻的阿嬷去更远的地方,如阿嬷一生的信仰。阿嬷一生都在辛劳,唯独去佛寺进香,是她难得的休闲时光。每次去佛寺前,阿嬷都要准备充足的贡品,从香、烛、纸到吃的各种各样的物事,阿嬷至少在前一天就要花至少一个中午的时间去准备。阿嬷每次都准备得极其认真,认准的店家,无论多远她都要走着去。我陪着阿嬷,常常走到脚疼了,她还一点儿事都没有。我常忍不住地怨阿嬷,“家旁边就有的东西,干嘛还要舍近求远呢?”每当这时候,阿嬷便会无比严肃的告诉我:“对菩萨、佛祖,讲究的是一心一意,所以买的东西,必须是最好的才行,不可敷衍。”我走得不耐烦的时候,阿嬷的话对我如耳旁风。直到后来,在课堂第一次学习战国时期荀子的《劝学篇》时,遇到了那句话“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顿感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引导我读懂这句话。随着我年岁越来越大,我发现,世间芸芸众生,大多缺的就是这样一种“用心一也”的精神。阿嬷的做法虽有点儿争议,但是她“用心一也”的精神,以虔诚的心态“用心一也”的精神,特别是一生都“用心一也”的精神。现在的人,我是极少发现的。在现实生活中,每当我感受到精品的匮乏、粗制滥造品的泛滥时,我的眼前就会立刻浮现出那一时刻阿嬷对我严肃地讲的话。</p><p class="ql-block"> 阿嬷礼佛,一般都要一个下午,因为步行去的地方很多,至少可以让“步数记录”保持在20000步以上,阿嬷从不坐车,因为要心怀虔诚。随着我越长越大,我发现,阿嬷不仅心怀虔诚,她也心怀大爱,距离漳城20多公里远的厦门新垵,是她的两个弟弟,我的两位舅公的家,阿嬷去看望她的这两个弟弟,都是走路去的......</p><p class="ql-block"> 阿嬷带着我走啊走,不自觉间,我发现了一件事。那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用第一个月工资请她吃饭庆祝时,就是搀着她去的的。记得那时,她一开始还不让我搀,直到我执意要搀,她由着我。记得那天,家里到吃饭的地方,年轻人、中年人走,10分钟就能到。而阿嬷和我,我们走了近半小时才到,阿嬷走得略显疲劳,我才发现一直远足的阿嬷,也渐渐不擅长走路了。那一刻,我愣神了,哪怕吃完饭后一路回家,阿嬷一直对我唠叨着,如“吃饭用的这些钱,我可以用三个月”“小孩子呀,还没攒钱就乱花钱,不能不能啊。”我都还在愣神中,是啊,一直能以矫健的步伐前行的阿嬷终于慢了,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我不知道,我后来知道的是,我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情时,我在忽略阿嬷的不断衰老,我在对待阿嬷关心的电话不耐烦的时候,我在忽略阿嬷在加快老去,我在面对阿嬷对我唠叨显得焦躁的时候,我在忽略阿嬷的老境正越来越阴郁,正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 阿嬷特别在2018年做了骨水泥注入手术后,走路开始成为了她的奢望,但是她每天依然要走。曾经的二中家里哄我睡觉时饶着窄窄的客厅一圈圈走,现在则是在宽宽的大厅里拄着特别的拐杖,必须在保姆的陪伴下,顶多只允许(谨遵医嘱)在客厅走三圈。每当我见到她,她就不需要保姆,而是伸出手给我,要我像当年那样牵着她走。脸庞上的笑容,跟我用胖嘟嘟的小手紧紧牵着她时,别无二致。</p><p class="ql-block"> 昨天夜里,我突然望见阿嬷能走了,而且没有佝偻,一如曾经之矫健轻快,我好高兴,我在背后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她。只是追随着她来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很亮,那是出现在阿嬷面前的一个巨大光圈,闪烁着极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片草原。阿嬷正在往那个像光圈的“门”里去,我在背后大声叫着“阿嬷、阿嬷,等等我....”一边奋力追逐,却脚下的草给绊倒。</p><p class="ql-block"> 当我站起身时,阿嬷走到那个“门”口,回过头,给了我那一如既往的温暖的笑,我伸出手,想牵她的衣角,耳朵里却多了她的声音,“乖灏灏,阿嬷已经走到了尽头,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伤心难过,我会一直看着你,想着你,你不会孤单的.....”</p><p class="ql-block"> 阿嬷的话未说完,我却哭着坐了起来,才发现,现实之中,仅有暗夜里那无尽之冰冷。</p> <p class="ql-block">1990年,北京读大学的小舅舅毕业,阿嬷带着我远足了整个北京城。</p> <p class="ql-block">阿嬷曾远足到新垵看望她的两个弟弟,我的两位舅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