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口述】酸甜苦辣棕棚匠

金柏松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b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棕绷匠,东阳百工小字辈;三十年,千年未遇大变局;口述史,最后一代“东阳帮”共同的背影——八婺百工口述实录之二:金忠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b style="font-size: 22px;">酸甜苦辣棕绷匠</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叫金忠文,1952年出生在歌山镇新练自然村的棕绷世家。我有5个弟妹,一家八口负担很重,穿棕绷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我七八岁开始帮家里抽棕丝打棕线,12岁踩着小凳子帮父亲穿棕绷当搭档。 初中毕业后回村务农,正式开始了我的棕绷匠生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很幸运,赶上改革开放好年华,靠穿棕绷勤劳致富。1998年花了一百多万元在城里置业落户。虽然放下棕绷刀已经20来年了,回望棕绷人生,酸甜苦辣,慷慨万千。</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一、“百搭师傅”</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8岁那年父亲带我到嵊县开元镇穿棕绷,做了不到两个月,父亲因为农忙回家,我不愿回家,觉得可以自己打天下了,就背着工具去找活。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发育完全,人家一看来了个半大孩子,根本不相信,只得“瘪籽落拓(灰心丧气)”地回家。19岁跟五叔到上虞、余姚打工。后来和大伯、二伯、三个叔叔、几个堂兄弟在这一带搭班打工。24岁那年我和表叔到江西永修农场打工,一个多月后干完活,正好在衢化水泥厂工作的堂兄叫我去,我就直接到了衢化。那时候我已经是年富力壮的棕绷好手,人家一看我穿的棕绷惊讶地说:“哈嚯!小金师傅的生活怎么会这么好的!”名气一出,整个衢化的棕绷都叫我穿了。在衢化期间先后带过弟弟和天台籍徒弟,堂弟仲初、柏松也来短期搭班。衢化打工是包工管饭,每张棕绷18元工钿,不仅吃得好,收入也高,1976年我带徒弟三天穿一张棕绷,月收入180元,当时工人月工资才三四十元。26岁时和老婆定了亲,定亲后我带她到衢化玩,她是一个特别会“撑侬家”的人,主动跟我学手艺,很快成为棕绷快手,后来开棕绷店,我主外她主内,没有她我们做不了那么多的棕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穿棕绷没有固定的地盘,到处流浪搭档,在村里和邻村还和很多人搭过班,是个“百搭师傅”。</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二、第一桶金</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1979年春节分家自立后不想外出了,就着手筹料穿棕绷,当时手头只有15元钱。为了省钱,向邻居转让了一副“烂心”次品料,不到10元钱。到义乌买了4斤义乌人“鸡毛换糖”收来的“敲糖棕”,凑足一张的料。棕绷梃烂心部分掉落,我用锯末加糯米饭捣烂后填补,补痕明显。棕绷穿好后去赶郭宅会场,有好几个客户来还过价,最高出到45元,我很想脱手,但都因为发现补痕而没能成交。这是我成家后第一次赶会场,在阴冷的毛细雨中站了一天,推着棕绷摸黑回家,心情无比沮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还在吃晚饭,小阿叔和兴荣阿哥来探望,我对他们叹息道:“唉!卖货不做了,出门去,还是到衢化去!”小阿叔说:“为什么不做!你这样的手艺吃不消做,谁还吃得消!没有棕绷线我这里来拿!”兴荣阿哥接口道:“没有棕绷梃(木料)到我家来背(拿)!卖不掉很正常,再拿去卖呀,你绝对不会比别人差的!”他们知道我起步遇到顶头风,真心鼓励帮助我,我非常感动。过了几天楼西宅集市,我就把棕绷拿去试试,想不到很快卖掉了,48元!材料成本不到15元呀!这是我淘到的人生“第一桶金”,高兴坏了!</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三、“来管啦!”</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79年时外地木材还没有进入东阳,穿棕绷的木荷树大多来自茜畴集市日的横锦木材“黑市”,森工站和公社干部时不时出来驱赶没收。卖木材的大多是横锦水库移民户,他们黎明时分把木头背到横锦水库溢洪道南面路边或眠牛山、枣园村附近出售。有一次我买好一根木荷树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一声惊叫:“来管啦!”人群顿时炸了锅,人们荒乱地背起木材四散奔跑。我回头一看,本来齐齐整整靠在路边石壁上的木头几乎同时倾斜放到,犹如山倒了。我紧张得不知所措,一着急就把木荷树扔到七八米深的溢洪道里,木荷树在溢洪道底斜坡上滚得无影无踪。过后,绕远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背上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还有一次我贪便宜买了一根栗树,想替代木荷树作棕绷梃,可大家都说栗树纹路直木性脆,绝对不能用。到下一个集市日,我和老婆把栗树拿到横锦“黑市”出售,顺便换回木荷树。当时老婆已经怀孕六七个月。我让老婆站在路边卖栗树,自己去找木荷树。木荷树还没到,突然又响起“来管啦!”的惊呼声,我立马飞奔去找老婆,只见老婆站在路边,我问她树呢?她指了指远处的苜蓿地说:“田沟里”,天哪!那根栗树至少有一百三四十斤重,她挺着个大肚子,居然背着树奔跑了那么远,要树不要命呀!我心疼得无以言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b style="font-size: 20px;">四、擂台打出好朋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b><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东阳棕绷北乡以我们村为主,南乡以后山店村杜立孝兄弟为主,1979年正月十八郭宅会场上,不知为什么两个村的棕绷匠吵了起来,我村骆姓村民不知天高地厚来了一句:“有本事到我们村里来打擂台,看谁的手艺硬!”郭宅本来是后山店棕绷的地盘,自称手艺“东阳第一”的杜立孝哪里咽得下这口气!隔天,杜立孝兄弟俩就背着工具找上门来比武。那位骆姓村民心虚,竟然避而不见。事情眼看难以收场,大家要我出场善后。我对杜立孝说:“既然来了,不一定弄得你死我活,权当技艺交流。要么我们搭档穿两张棕绷试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一天比速度:双方各站一角,相对穿编,以先穿到空角处为胜。我一出手,就明显地显示出速度上的优势。他穿到第五个棕绷孔“镇线”时,也许是心慌用力过猛,最后一刀敲下去,10根棕绷线居然齐刷刷地断在洞口,围观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轻声说:“咦,这手艺……!”我说:“好手艺呀!十根线同时断掉是真手艺,如果只断几根,说明压线不匀排列不齐,你们谁敢来保证10根线一起断,来试试!”说得大家鸦雀无声。这一天比赛我穿到空角时他还剩二三个棕绷孔,但纹路的平整度上他要比我更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二天比花样编织,做“枕头花”,他编“1979”字样,我编“囍”字。囍字复杂,编织难度高,但他采用的是“挑一(对)压一”这种北乡没有的挑压法,笔画纹饰的精细度更高。后来我向他学会了这种挑压法,提高了纹饰的清晰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两天比赛,各有所长,不仅促进了南北乡的棕艺交流提高,我们还成为了好朋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b style="font-size: 20px;">五、联姻棕线专业村</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义乌下王村和上溪一带有打棕线出售的传统,1968年,下王人曾经来我们村推销棕线。我在那个时候交结了该村的王正才。1980年,8月开始会场密集,夫妻俩拼命赶产量。突然想到下王棕线,我悄悄地找到王政才买来一批棕线。我们夫妻俩是棕绷快手,起早落夜一天穿两张棕绷,当时一张棕绷能赚20元左右,为穿棕绷我连山上割好的柴都没有时间去挑回家。我去买棕线不愿意让村里人知道,都是等天黑后骑自行车驮回家。村里人看到我雇拖拉机运棕绷赶会场,惊奇我们两口子怎么有这么高的产量。这种事瞒不长久,第二年大家陆续用上了下王村的棕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候云南的棕片已经大批量进来了,棕绷村联姻打线村,不仅将我们村的棕绷产量推向巅峰,同时使得下王村成为家家户户打棕线的专业村。</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六、“城东棕绷加工场”</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改革开放后,棕绷匠们终于迎来事业的春天。1983年初,我到城区新安街租了两间店面房开棕绷店,到工商所办营业执照时遇到麻烦,工商所所长说:“不可以挂‘棕绷店’,只能叫‘加工场’或‘棕绷铺’,如果挂‘店’,那不是可以把别人的棕绷也拿来卖了?”当时很多政策还在逐步探索开放过程中,工商所同志特别较真,没有办法,只能挂“城东棕绷加工场”牌子,直到很多年后改为“吴宁忠文家具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开店后我开始雇工(徒弟)穿棕绷,最多的时候雇了5个徒弟。我开棕绷店前后10年,产出棕板上万张,最高的1990年产量1300张左右。不客气地说,全东阳乃至整个浙江省,我可能是棕绷年产量最高的棕绷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91年我开始跟进堂兄转产席梦思,1993年收掉棕绷摊,专心于席梦思生产,那一年我42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b style="font-size: 20px;">七、祠堂雪夜稻草堆</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我们金家堂兄弟为主力的棕绷产量剧增,东阳棕绷向周边县市扩展,我起早落夜奔波于东阳和义乌、浦江、金华、磐安、永康、嵊州等地的会场,说不尽的酸甜苦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87年城区十月半城会场卖得不好,剩下很多棕绷。我和仲初搭班起大早去赶十月廿一湖溪会场,我21张,仲初20张,各装了一拖拉机,谁知拉到南午岭,一辆拖拉机趴窝了,无奈只能等另一辆拖拉机到湖溪后返回拉货,卸车装车累个半死。那个会场特别晦气,我卖掉一张,仲初没开张。两人商量半天,决定直接拉到吴良村赶十月廿八会场。那个晚上出奇地冷,我们衣着单簿,加上装车时出了一身臭汗,爬在高高的拖拉机棕绷堆上,迎面北风飕飕,那个冷,真的刻骨铭心。到吴良已经深夜,看到路边有幢在建的“赤膊房”,里面有稻草,我们俩人就躺在稻草堆里熬到天亮。十月廿八会场我卖掉16张,仲初卖掉14张。两人剩下的10张棕绷,拉回东阳很麻烦,就商议第二天“会场尾巴”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来捡便宜的主。路边有一个破祠堂,里面有很多稻草,于是决定在里面对付一夜。那天父亲也来了,带着过夜备用的一床旧被子,他的棕绷已经全部脱手,本来可以回家去的,听说我们在祠堂过夜,就留下来陪我们,我们铺开稻草合盖一条被子躺下。那一年雪来得特别早,晚上居然飘飘洒洒下起了雪,三个人缩成一团冷得要命。第二天早上,我冻得受不了就先起来背了一张棕绷到街上,刚放下就被人买走。我三奔两跳跑回祠堂大声说:“仲初,我卖掉一张了!”仲初不信,随口应了句:“大头白(胡说)”,继续睡他的懒觉。我又背了一张棕绷到街上,没过几分钟,又卖掉了。我回祠堂报告喜讯,这回仲初信了,一骨碌爬起来,两个人背一张卖一张,九点半,棕绷全部卖完。虽然那天的售价偏低,但能把拉了三个会场的棕绷全部卖掉,开心无比,回东阳路上,两个人把自行车骑得飞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b style="font-size: 20px;">八、新昌茶业市场的惊喜</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说完棕绷,顺带说说卖席梦思的开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97年,我和堂弟国良等9人去赶新昌会场,那一年新昌摆席梦思的场地安排在新开业的茶业市场,市场宽敞整洁,而且市场方面给了三年免收摊位费的优惠。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室内摆摊,很是享受。我拉了16张席梦思去,开始还担心卖不掉,想不到那天生意出奇地好,临时又拉了两车,共卖掉32张,皮包里裝了2万多现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天晚上大家安顿在市场室内,也是是第一次在室内过夜,以前露天市场,将棕绷或席梦思斜靠墙上,我们就在下面三角形空间过夜,这一夜睡得特别舒坦。第二天也不急于回家,打了一上午的扑克后,开开心心地到市场边上小饭店吃饭。饭店老板见来了一群衣衫不整、背着棉被铺盖的“乞帮”,非常冷漠,我们也不多话,转身就去了对门饭店,点上店里能有的好菜贵菜,把桌子摆到门口,吆五喝六地大快朵颐起来,看得那个老板目瞪口呆,只欠抽自己的耳光。这一餐,9个人吃了六七百元,这对我们这些通常吃地摊食品的赶会场的人,超级奢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金忠文口述,金柏松整理。2024.3.18)</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