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大舅伯</p><p class="ql-block"> 我睡不着的夜晚,很容易就想到了大舅伯。我的大舅伯在今年2月底过世了,正是年后冻雪结束,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一切走入正轨的时候,突然接到的噩耗。</p><p class="ql-block"> 我自从参加了大舅伯的葬礼一直有写一写的冲动,又担心自己的词不达意惹出一些不愉快来,犹豫不决。终于还是在这寂静的凌晨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动了笔。</p><p class="ql-block"> 送大舅伯那天风特别的大,本来前两天还暖和的天气,在我到达的那个早上特别的阴冷,太阳都散发着毛绒绒的寒光。我穿上了冬天最厚的棉袄和绒绒裤依然觉得风直往身上钻,手脚也一直冰凉。</p><p class="ql-block"> 自从嫁人后我鲜少去舅伯家,完全是凭借着表哥给的定位才导航到的村子。远远就看到了门前排放着的花圈,办酒席的棚子也是早早的就支棱起来了的,一些不熟的客人在走动。</p><p class="ql-block"> 大舅伯家门前是一大片空旷的田野,有冷风显得有些荒凉,门前有一条几米宽的流动着的混浊的小溪,小溪靠房子的这边,还有零星几家邻居门前,有清扫堆放着炸过鞭炮的痕迹 ,也有极少部分未溶化完的雪块稀稀拉拉的点缀在小溪两边的土堆上。</p><p class="ql-block"> 我穿过人群看到了熟悉的三爹家的大舅舅,还有从江门赶回来的七舅舅,上去打了声招呼就踏进了堂屋。大舅妈看到我来拉着我的手喊着“翠儿”就泪如雨下。大舅伯单薄的躺在那,上面仅用一块有些年头的旧床单盖住。大舅伯家一向简朴,临了也没用个新床单。这张旧床单是大舅伯一生不追求物质生活的写照。</p><p class="ql-block"> 我是难过的,大早上太冷,冻的脑子完全还没反映,当时没一滴眼泪,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大舅妈,就那么傻傻的杵在那几分钟,都忘了跪下来磕头烧纸钱。直到三爹家的七舅舅拿来了孝服和孝章。</p><p class="ql-block"> 一向不出远门的大舅伯在临终前曾到了市里住院,这应该是我印象中大舅伯出的最远的一次门。大舅伯与大舅妈相濡以沫、夫唱妇随、形影不离一辈子。都是极其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大舅伯年轻时候会做茶壶、炖饭的罐子、喝水的杯子和碗,家里的窑烧制的。年纪大些又会做篾匠活,做篓子、篮子、晒东西用的簸箕、笸子等,坚持做了半辈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手艺人。不会时下的玩手机微信之类的,只会老人机接打电话。</p><p class="ql-block"> 这样忠厚老实的父母在大家印象里应该生的孩子也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在家承欢膝下吧。其实并没有,大表哥长的很帅气,加之天生聪明且一身叛逆。高中毕业后就独自外出闯荡,在外工作并娶妻生子落户广水。小表姐则到广东工作时嫁到江西人家。</p><p class="ql-block"> 来参加葬礼的人比我想象的多出了至少2倍。大舅伯几个妹妹的孩子也就是我、我的姐姐、我的弟弟、我二姨家俩表妹,三姨家俩表弟都到齐了,包括大爹家的表哥,三爹家舅舅们的表妹丽萍表弟张伟们,还有叫不出名字一些,这次全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大舅妈那边兄弟姐妹的亲戚们也来了几桌。也就是大舅伯这一生见过的没见过的亲戚这一次都来了。加上村里的邻居,开席足有十一桌。</p><p class="ql-block"> 多年未见,兄弟姐妹们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干的有声有色,有在湖北荆门政府部门工作的,有在成都国内国外两头跑的,有在宜昌建筑公司几建当领导的,有在天门单位做到主任,有在广东做总监的,有在西安做项目负责人的等等总之都有了一席之地。一个合影下来,发现就我一个做了全职陪读妈妈。当然我也是工作了20多年这几年才停下来的。</p><p class="ql-block"> 这一代人把下一代也培养的很好。大的26岁已参加工作,有给市长当秘书的,也有正在读研的,也有正在考研的,也有刚毕业正在找工作的,也有小些的读高中,初中,小学的。最小的后辈去年10岁。</p><p class="ql-block"> 穷了一辈子的上一代人如果都在的话,看到孩子们现在的成绩应该很欣慰吧。这一派和谐美好的画面在大舅伯去世后才组合到一起,中间互相彼此失去联系的那些年是奋斗的那些年,是有故事的那些年,是贫穷落后给父母辈也生过隔阂闹过矛盾的那些年,是重男轻女沉重话题伤人于无形的那些年。</p><p class="ql-block"> 说起这些沉重的话题,不得不提到三爹家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小的舅舅八舅,一个我从没谋面,从上辈口中才知道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八舅舅考上大学的时候我约七八岁光景吧。小爹已故。八舅是几个哥哥姐姐零星帮衬读书或者甚无能力帮助艰难自己硬撑苦读的。那时候穷啊,八舅更穷。听说大学寒假回来路上经过镇上二姨夫家差点晕倒,穿着极单薄的衣衫又冷又饿。二姨夫开餐馆给他弄了吃的送他回的家。父母不在了,其实哪还有家。哥哥们也都已成家,最后落住七舅舅家。再后来听说八舅毕业后在大学当老师,和导师的女儿成了家。开始会写信来,后来信断了。八舅从此与家人断了联系,请客也不再来往。 </p><p class="ql-block"> 因为穷三爹失去了一个儿子,七姐弟失去了八弟弟。在自顾不暇的岁月,吃饱穿暖成了父辈们追求的目标。</p><p class="ql-block"> 在那多子多福的年代,大舅伯有四个妹妹,最小妹妹19岁时因病去世。可经历过饿死人的那年头,男孩又是来传宗接代的,在家中地位明显不同,再缺吃缺穿都不会缺了大舅伯这颗独苗的,也助成大舅伯相对胆小怕事。我妈妈是老二,要照顾妹妹们,胆子格外大。我记事起外婆就是病在床上的。我妈几乎是在不大的年纪做了母亲应该做的事情,要管妹妹们吃。都缺乏的年代,哪有什么吃的。听妈妈讲曾经趁着天黑的晚上爬过一座桥去偷河对岸生产队的南瓜,抱回来煮了一家人吃。小时候有一天我看到邻居家煮的南瓜疙瘩感觉很好吃的样子,回去问妈妈为什么从来不给我们煮,妈妈说现在看到南瓜就想吐,小时候天天吃南瓜,另外我想妈妈更多的是不想回忆那段苦难的岁月吧。</p><p class="ql-block"> 说到重男轻女,在我们这代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而这个最典型的受害者代表人物的原形就是我。家里普遍重男轻女,一儿一女,也轻视女孩。谁家第一胎生了女孩,媳妇在婆家不讨喜。何况三胎中两个女孩。基本上生三胎都是老二也是女孩,这种家庭很难,连生两女孩不仅要受邻居嘲笑,还要罚款,还不准再生三胎。严重的拆房子。我妈是怀孕八个多月被生产队抓去医院引产后偷偷溜走(准确来说有个医生不忍心伤害一个快要出生的小生命,故意放走的我妈),生的我弟,特别不容易,弟弟自然也成了全家的宝贝。像我这种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的就成了邻居们嘴中的“嫌屋头”。有的只是别人嫌,父母不嫌,而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我是在母亲嫌弃的骂声中长大的。</p><p class="ql-block"> 逢年过节是我最难过的时候,一家人都穿上了新衣服我没有,而姐姐永远都有,不仅有,还会什么衣服好看就买什么。所以出去走亲戚我总是被人嘲笑,也害怕走亲戚。二姨家两个表妹,每年过年都穿的也很漂亮。小小年纪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我没有,常常偷偷掉眼泪。直到有一年到三姨家吃酒,被人骂“嫌屋头”,我从亲戚家跑回来了,而那顿饭妈妈为了找我饭也没有吃成,找回了家。妈妈气的打了我一顿,说我乱跑。我也因此跟妈妈心里治了气。</p><p class="ql-block"> 再大一岁妈妈觉得糊弄我不过去了,都买了新衣服,就象征性的买了一对塑料手镯给我。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为了向邻居证明我妈妈是爱我的,我就拿出去炫耀。结果邻居往她女儿手上一戴,说怎么也取不下来了。如果当时不是长期被妈妈压着,按小时候我的脾气打烂了也不会给别人戴或者要她们赔。但在妈妈多年的开口就骂的生活中我变得胆小懦弱,没有任何反抗,我只会默默流着眼泪回家。妈妈听说了又是一顿骂,也给了她以后不给我买东西找到一个很好的藉口。 </p><p class="ql-block"> 我再长大一些妈妈已会用计谋和我周旋了。那时候卖衣服叫“圈乡”就是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从前湾再转到后湾。那天正好来了一个卖衣服的,那衣服真好看啊,血红色的加绒呢子大衣,衣扣周围和领子都加了绒绒的绣花。我正好在家,妈妈就让我去试穿,那时候我的心情比蓝天白云还要晴朗。买的时候妈妈拿了大一码说你和华儿(我姐)谁穿得谁穿。我没有听出这话外音,果然姐姐回来妈妈就将衣服给了她。我这次没哭也没闹,妈妈以为我懂事了。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一,不再接受妈妈买的任何东西;二,我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出人头地离开这个家,能不回来就不回来。</p><p class="ql-block"> 直到有一天妈妈触到这个底线。我妈单独跟我说家里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叫我辍学。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就选择了我,还列举了大舅伯家的表姐初一就下学了进棉纺厂上班了。她能和我一样吗,表姐自己不愿意读书了,而我却是被要求被逼迫的。我在大姑妈小姑妈来我家时声泪俱下控告我的母亲:她让姐姐读书她让弟弟读书却不准我读书,我说她是个狠毒的女人。在我的言词犀利的申诉下,两姑妈的压力劝说下,母亲终于没有强迫我下学。但我过上了董宇辉说的我妈带我去亲戚家借钱的日子。为了读书,上欠我们家钱的一个刚结婚的亲戚家要债,不但钱没有要回从此与我们家还断了往来。我也在那年就知道穷是没有亲戚的,全是冷漠。我现在身上总是自带疏离感,与当初受到的伤害有很大的关系。伤害过我的亲人我始终会保持一点点距离。姐姐弟弟她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我这样的苦,她们有母亲帮她们安排一切,我也没有怨恨过他们。因为那时候的我母亲答应我读书我就觉得她是个好母亲了,我也没什么怨的。毕竟在那个年代女孩子读初中毕业的都寥寥无几。</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不得不说到大舅伯,找他们借钱是肯定要的了。大舅伯是个顽固派他觉得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何况华儿(我姐)勇儿(我弟)在读,供不起就不要供了。大舅伯说的供不起不仅是我,还有姐姐,也没必要读了。但妈妈的心里这个供不起从来都只有我,好像只要我读就是供不起的。我听着这些,心里有过不要活了的念头。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可以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都认为牺牲我就是理所当然的。我甚至在想妈妈是不是并不缺我200多元的学费,而是用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让我知难而退。而妈妈明知道大舅伯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她是故意带我去的。后来姐姐高考后走了委培生的路,妈妈却拿出了一万多元,我才明白所谓供不起只是不想供我吧。我在那个年纪恨起了这些人。因为他们差点影响甚至毁了我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大舅伯去世我自然是想起这些的,说真话我有过不想回去的念头。想想那时候是穷是迂腐以及陈旧的思想桎梏了那一代人。我原谅了那时的人那时候的事。我最终还是曲折的上了大学走出了农村就不计较来时的路的艰辛。我感谢我伟大的父亲,他贷款让我们三姐弟顺利通过学业。也让我们摆脱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都有资格坐在了办公室。</p><p class="ql-block"> 大舅伯的去世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我妈也走了两年,现只剩下二妹妹我二姨。二姨年轻时候最辛苦,二姨夫四十岁因肝癌走了,二姨卖了房子给两女儿读书终有所成。她吃了最多的苦,内心最坚强,为了孩子的前途可以做任何个人牺牲。这也是在众多亲戚中我比较亲近二姨的地方。不像我妈,一辈子都没有给我太多的温暖,哪怕言语上都是吝啬的,就像我不是她亲生的。我可以吃任何的苦,我却不能忍受亲人无情地伤害。我也固执过多年,每年给爸爸钱给爸爸过生日,她的生日我忘了。其实我没有忘我从来都没有忘,我就是固执地要冷落一下她。我也给她买了很多衣服,就是生日那天不买,电话也不打。我的倔是故意的,因为我觉得妈妈那些年纯粹就是不想养我,她对我的表现,就像我一直就是个累赘。她儿女双全了,我是她可以随便抛弃的那一个。</p><p class="ql-block"> 我曾问三爹家的七舅舅,为什么大舅伯这样一个固执又古怪也不善言辞的人,这次还来了这么多人送行。七舅舅讲一是以前送出去的人情回来了,二是走了死者为大总要来送一送的。</p><p class="ql-block"> 大舅伯,我曾恨过你不好好养女儿的思想,是时代的错不是你的错。清明时节想起你,愿你在天堂安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