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78年8月的一个早上,我套好驴车,装了三口袋麦子,到十几里外的粮库。本来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我爹和我妈也要去。我们要从大队书记家门前过,正好和他遇了个照面。书记问我爹,我响亮地回答:去粮库交粮转户口,农转非!他“呃”了一声,折回他家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这一年,就在爹妈眼皮底下,但有些事,他们不太清楚详细。我一路就给他们讲故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大概77年5月份,县上要招考民办教师。大队文书祥哥悄悄给我说了,但是,书记不同意,我怎么央求,他都有借口。他说我们家哥哥当兵去了,没人地里干活不行,当民办教师没啥出息,以后有招工的叫我去。我知道那是天窗里吊的苜蓿---给老驴种的相思,自己拿去享受吧。</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天特别晴朗,非常闷热,毒辣的太阳好得适合拓煤块。一大堆煤粉,他的丫头们使不上劲,他一个人干着,我就过去啥也不说给他干起来了。他磨磨唧唧的,直到下午大概四点多了才弄完。他进屋去,茶喝好了,才出来给我说,“你可以去公社报名参加考试。哎,来得及了吧,三十里路!”</p><p class="ql-block"> 我早就把自行车借好了,原来准备他不答应,要编个谎骗祥哥。现在好了。祥哥拿了大队公章提前走了,办完公事在公社大院等我。我简直开的奔驰,在人家下班几分钟前赶到了,最后顺利报名了。</p><p class="ql-block"> 考试完了就完了,不知道结果。祥哥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能告诉我。78年春节过后,祥哥通知我,到大队小学里去上班。我这时才知道,公社名单上我早就是民办教师了,但是,大队书记说我不能当,就这样压着。后来县教育局的领导下来视察,感到很惊讶,全公社的第一名竟然不用,在他们的强力干预下,我才进了学校的。</p><p class="ql-block"> 我爹听了以后默不作声,没啥反应。我还说这就是他们斗来斗去的结果,所以我才绕过他,自己上。我妈在车上坐着,好像没听这句话,始终看着我,笑吟吟的,她只管欣赏眼前的事,不关心过去的乱七八糟。在我妈眼中,我厉害着呢,包括我妈家那面,四代人我是第一个大学生。实际上我被地区师范学校录取,她是搞不清楚中专还是大学,反正儿子上大学去了,要端国家饭碗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往事如烟云,也是一朵又一朵。</p><p class="ql-block"> 1976年10月,在远离家乡二百多里路的黄河提灌工程泵站基坑拉架子车挖泥,一天要干十多个小时,干活可以和牛比肩。我背着初高中课本去的,劳动之余,还是坚持读书学习。一年后,77年10月12日,听到国家要恢复高考的消息,我太高兴了,也很自信,不论多难,我都会通过高考走出农门的,绵延几代的苦役我是不能接续了。又一个月我回到家里开始备考。</p><p class="ql-block"> 我家院子有个煤棚,一边连着驴圈,一边是羊圈,臭不臭都无关紧要了,只有这地方我能躲了。墙壁到处走风漏气,尽是驴笼头、鞍子,镰刀、叉把等杂七杂八的物件,靠墙土块支一扇有隔断的单扇门板,放一张生老羊皮,年轻的身子,可能很柔软,不知道支棱难受的。荒漠上的凛冽寒霜刀风,常冻得我瑟瑟发抖,但心里的火很旺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跑几十里路,去问最看好我的数学老师,啥叫大学、大专、中专。老师简单地做了介绍,叫我报北京的大学,叫我不要管好不好,考就对了。考不上也不要紧,准备再考。</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高考多少分,我也不知道,反正落榜了。数学有个题:求AB两点间的距离,知道高中数学平面几何的第一个公式就OK了,但是,我没有学过。那个时候,高中生学工学农,上课就是个样子。我也没有学习资料,初、高中教材之外,多余连一张字纸都没有。三省交接的腾格里沙漠边缘的小村庄,自我太爷以来的四代人,我是第一个高中毕业生。我的亲戚们,有一个当小学校长的姑舅爸就是大人物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在北京当兵的哥哥,鼓励我再考,还寄来了一套数理化的复习资料。我学得比较顺手,在小屋里不分白天黑夜。墨水瓶自制的油灯,犹如我的灯塔,照不亮小黑屋,却照亮了我的前路,犹如当年的作文题目“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我很自信:考上则罢,考不上一定会血战到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在第二次高考报名的时候,我的姑舅爸来了,要和他的老哥哥好好喧喧。结果是,“老哥,你不能由着娃,他说能考上大学,那么中专就非常保险。咱先考出去再说,你这八个娃娃,四个小伙子都大了,打庄盖房娶媳妇,抽筋扒皮哩,只要这个出掉,事情就活泛了,说不上后面的跟上,考出去几个……”</p><p class="ql-block"> 我爹最信任的人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他出了最靠谱的点子,我的北京上大学的梦就此到了虚拟空间。他们把我叫过去当面给我讲讲清楚,姑舅爸准备慢慢讲道理,开导我,他刚说了几句,我爹就大手一挥,“兄弟,你再不讲了,我说了算,还能由着他?”</p><p class="ql-block"> 我爹一向就这么霸道,说一不二的。就在那一瞬间,我想把我姑舅爸撕碎,我心里想:爹懂个啥,一辈子宁折不弯,终究是个睁眼瞎。你别多管闲事搅和了我的锦绣前程!我看着姑舅爸慈祥的面孔,他向来无私地给我们出谋划策,我语气平缓地告诉他,我的初中数学老师叫我考大学,不考中专,我能考上的。</p><p class="ql-block"> 姑舅爸不厌其烦地开导我,我最终还是面对现实,接受了他的教导。小草要长成大树,基本上不可能。个体只能顺应时代潮流,要和社会抗争,也得认清形势。家里这个条件,跳出农门,端好饭碗是第一目标。如果家里条件好,我可以到中学上补习班,再退一步,如果国家高考正常,也许我就已经大二的学生了。大学和中专不要分开报考,也就没这个担心了。现在是过渡期,以后肯定更加正规,但是,岁月不饶人,家庭情况不容许。</p><p class="ql-block"> 他还说,社会的变化不以人的意志为基准的,个人算得了什么,如果国家的政策再发生变化…… 他讲得我心里暖暖的,立马感到他的可爱可敬;同时,我也觉得毛骨悚然,就近的前面不就十年没有高考吗?这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嘴犟胆小的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填写了中专的表。录取的时候,又被地区领导高瞻远瞩了:要想方设法把成绩高的学生留到师范学校,以后到学校当老师教我们自己的后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两年的师范很快就要结束了。80年3月,我爹没有见到我在教育局领的第一份工资,就到没有病痛,没有争斗的天堂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偶尔碰到了村子里我爹的一个“斗友”,他和往常一样,郑重地告诉我,“哦,你也就考了个学,走出了你的先人们走过几辈子的这个圈圈,要不然,你爹拔了簧,你们就要卖锁子铁了。”</p><p class="ql-block"> 那一夜,繁星作证,我感慨良多。在那个我的风水宝地小黑屋里静坐了许久,一身后怕的冷汗,一次欣慰的痴笑,摸了摸满仓的麦子,不担心再挨饿了。到驴圈羊圈里转一圈,摸一摸大黄牛,它悠然反刍的声音好像在告诉我:你爹的犁把终于没有传给你。到庄门外的荒滩滩上转悠,不觉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啊,黎明前的黑暗终于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还好,遥望远乡,曾经的贫瘠土地上,一伙人在风沙中挣扎,还不忘互相斗一斗自讨乐趣。无论如何,我们感谢他们无意中的激励,走出大漠也很好,活得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恓惶。我们姊妹八个,成家立业,在我的引领下走过了漫漫教育脱贫的路,养育了25个小孩,21个大学生,有硕士、博士。</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