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的小屋

CharlesStricland

　　读小学时，阿嬷曾给我买过一本书，连环画本的美国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那时候读这本书纯属为了看连环画，至于这本书原来在19世纪是仅次于《圣经》的畅销书，对于当时的美国社会影响巨大，时任美国总统的林肯在接见斯托夫人时，还动情地告诉她，她就是那位引发了美国南北战争的小妇人。那时的我是不得而知的。

昨天在家里，突然翻箱倒柜地把那本书找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拭去了上面的素蟫灰丝，然后就这么把它抱在胸口，眼前像飞驰的动车如放好快进电影驶过，一个场景倏的油然而生，在那里，一个胖呼呼的小屁孩正在一间房子里，抱着正在厨房做饭的阿嬷的腿，缠着她再讲一个故事。

那间房子，是我阿嬷居住了太久太久的地方，漳州二中里的家。

有句老话说，人的一生不止经历一处住宅。这句话不算泛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但在大部分人身上也确实是这么个情况，在阿嬷身上也没有例外。但是，漳州二中的这座住宅（后面简称“二中的家”），在阿嬷的时空里，存在意义最为不同。

较之于经历了特殊年月下放生活的阿嬷，二中的家无疑象征着居终有定所，生存环境的大大改善。但较之于阿嬷2000年后（步入新世纪）居住的地方（多少带有子女“强迫”她乔迁的感觉），二中的家显得陈旧而落后，破败而糟心。在阿嬷的心里，这么一个承前启后的二中的家却是她一直珍惜不已的小屋。二中的家，因阿嬷，历经岁月的侵蚀，也一直保留着一份尊严与体面。

对于我，每当耳畔响起那句歌，“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我就立刻会想起二中的家。二中的家，站在我的角度，我并不喜欢，首先，基础设施落后到没法装空调，令一向怕热的我越大越苦不堪言，以至于暑假在这里的每个中午、夜晚，我必须浑身擦满漳州市特产之一——水仙花牌风油精才能勉强入眠，继而，二中的家于左邻右舍，隔着的墙如纸糊，如果在这里你想说邻里的坏话，最好先想想清楚。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阿嬷二中的家楼上的邻居，个个走路的脚劲都很大，以至于很快就把天花板踩出了一道道裂痕。所以，小时候，每当还是小孩子的我和表弟、表妹跑来跑去地打闹时，总是会被阿公、阿嬷制止，估计那时候他们害怕我们闹得太过了，会把地板踏出个大窟窿，祸害了楼下的邻居吧。

上述的只是冰山一角，二中的家是有着太多不足的地方。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我随阿嬷住进条件不知好了多少的新居，却再没有在二中的家里那惬意的感觉。我曾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错觉了，但随着自己的年龄慢慢接近中年，我忽然渐渐的明白了那种感觉的缘由。跟人年纪越大越怀旧无关，只跟阿嬷有关。

二中的家确实落后而无法装空调，但这里始终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这股香气源自哪里呢？不是阿嬷的饭菜香，也不是母亲硬塞给阿嬷的香水，更不是阿嬷信仰的香火味，而是阿嬷数十年如一日对这里的拾掇、整理。我曾跟许多人说过，若说一个人所依赖的美好感觉，对于我，其中之一莫过于，赶在太阳升起之前的时分，阿嬷和阿公用漳州话的对话，是慢慢地磨醒我的“闹钟”。那时候，阿嬷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一个人轻轻地把地板扫得纤尘不染，然后用抹布把里里外外都擦拭一遍，等到太阳升起后，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餐。待到中午时分，等一家人吃完饭后，擦完桌子洗完碗，阿嬷一定要拿出拖把来，把家里的地板里里外外细致地拖三遍，方才肯罢手。夜晚，大家睡觉前，阿嬷要再把地板扫一遍，再把家里窗台和门等确认关好，再做一会儿衣服，才肯休息。这就是从小到大我目睹的阿嬷的生活，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哪怕有时候有别的因素干扰（如客人到访），阿嬷也要把该做的卫生做好。二中的家那香气，阿嬷辛勤地拾掇，估计就是那香气的底气吧。二中的家，从无蟑螂、老鼠、臭虫之骚扰，阿嬷绝对居功至伟。在亲友的眼中，我在10岁以后所展现出来的“非常有洁癖”的特征，是不是与阿嬷有关呢？

二中的家确实壁如纸糊，但二中的家处处是阿嬷的艺术哲学。家居的艺术源于整理，整理中则体现出主人的习惯与生活哲学。二中的家不大，但我却总感觉有用不完的空间。二中的家没有一个哪怕有点儿上档次的家具，但是阿嬷却用款式最落伍的“无门张嘴橱”（漳州话音译过来的名称，漳州曾经的传统常用家具，早已被淘汰，因没有橱门而出名），收纳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所有物事，从锅碗瓢盆到衣服鞋袜，到阿公做学问要用的报纸、书籍、笔墨纸砚等等，阿嬷都做到了科学合理的收纳，没有你找不到，只有你想不到。阿嬷没有经过高等教育，但是她的头脑里却充满了统筹学与条理性的逻辑思维，家居一切物事经过她的整理，都各就各位地出现在应该合理出现的地方，可以放高处的，取用方便而放低处的，应该及时断舍离的，都在适合自己的位置经历岁月流逝。阿嬷所整理的家，就像一个静态与动态结合的系统，从未有杂乱，也从未有冗余累赘，只有一间房子健康的新陈代谢。

二中的家较之于高档住宅乃至别墅确实过于寒酸，就像王小二过年。但是，这里却有着高档住宅和别墅皆没有的自然野趣。站在二中的家的阳台往远处望，无任何障碍物存在的广阔视野中，你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最远之处云卷云舒，你可以看见远处的九龙江畔云蒸霞蔚，你可以看见楼下的空地——号称二中后花园的地方如世外桃源其乐融融。空地上，时常可见二中的老师们、老人们闲坐着聊天，闲敲棋子落灯花，看庭前花开花落。你若再把目光收回所矗立的阳台，你会发现阳台上矮牵牛、长春花、君子兰、三色堇、红蝉花、大岩桐、三角梅、木本满天星等等争芳斗艳，肥胖的黄蜂、窈窕的蜜蜂、婀娜的蝴蝶在花间进进出出，不胜忙碌。在这里，不用等到桃符换新符的日子，蜂、蝶们早已面如桃花相映红了。淡淡的花香交融，阳台里的人，站久了都不想走，那沁人心脾的感觉，再昂贵的香水都给不了。若把酒临风于此，真的会心旷神怡，其喜洋洋者矣。这一切，都是阿嬷精心打理的结果。每一盆花，皆是她与阿公精心挑选，虽狭阳台的每一处，皆是她与阿公精心呵护的结果。

这大概也是离开了二中的家，于其他地方我皆感觉索然寡味的原因了吧。这里能给予我的惬意，别处没有，根源大概也在于此了吧。

阿嬷和她二中的家也终让我懂得，安得广厦千万间，若不能用心用情去呵护，天天住别墅也不算有家。若能用心去呵护，草庐也能成为天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不亦快哉。

阿嬷、二中的家也终让我明白，居住不是随遇而安，不是放任自流，而是要住出一种品德、一种好习惯、一种好理念、一种品质、一种气质来。我见过很多人家，总是遗忘东西，总是在买东西和再买东西的路上，结果哪怕300多平的复式楼，还天天嫌空间不够用，实际上是陈陈相应了而不自知，在经营居所中屡犯错误了而不自知。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当别人在评价我家居拾掇得当的时候，我都常回答对方，我这点萤火之光根本就无法比之我阿嬷的皓月之明。

我的阿嬷，虽然她现在的新居托体同山，但她的孙儿会把她对待家的一切理念、习惯、品德延续下去。让这精神，无论岁月如何变迁。

都永不消散！

阿嬷，您无论在哪个新家，都会把哪里拾掇成最美的家。

二中的家剪影1

二中的家剪影2，我与表妹。

二中的家剪影3，我与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