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启示录（小说连载）（十二）锦 衣 夜 行

泽小鹤

小说简介：《黑白启示录》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自传体离不开“我”，“小说”离不开虚构，虚实之间，完成作者乌托邦世界的诉求。

这不是一个人的奋斗史，而是一代人的血泪过往。

小说跨度三十年，空间涉及南北中外，故事跌宕起伏，人物栩栩如生。

正如卢梭在《瓦尔登湖》中所说：“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寻它们…”

穷其一生，我们都在丢失中追寻，在追寻中丢失。

西楚霸王曾对其亚父范增说过：人若富贵了，不回家乡走一遭，就如同锦衣夜行，锦衣也会黯然失色。

我当时非常欣赏这句话，虽然亚父范增骂楚人“沐猴而冠”，缺乏问鼎天下的格局胸襟，但，有几个能象项羽似的盛极一时，名震天下的。

我反其道而行之，童心大起，觉得扮一回穷人回家乡，可能更好玩些。

我从劳务市场弄了一身“跑山人”的迷彩服，黄胶鞋和散檐儿的遮阳帽，整一只一米多长的蛇皮袋子，里面塞上行李卷，枕头，旧衣物，洗漱用品……俨然就是一位农民工。

我特意去西西里市火车站观察，对着镜子琢磨，总感觉自己哪里不像，我问赔我去的小马：“小马，是不是买的茶壶太小了，农民工的塑料水壶一次能装两三升水？或者迷彩服太干净了，没有汗臭味？”

小马笑道：“厂长，你最不象的是皮肤，你看你细皮嫩肉的，尤其是手，哪里像个干活人？”

我对着镜子一看，的确如此，我发现眼神也不对劲儿，我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满自信和桀骜不驯。农民工的眼神儿，多数都木讷无光，游离不定。

“厂长，你要是整这出回家，我准保你穿帮，你这是何苦呢？”小马疑惑不解。

我说：“小兔崽子，你懂个屁？哪天我和你爹说说，你给我当干儿子得了！”我故意趾高气昂，占他的便宜。

我从皇后大酒店退房，找了一家名叫“枫丹白露”的宾馆住下来，正常二十四小时热水，独立卫浴，大床房，整体面积三十几平方米，也是窗口临街的三楼，可价钱比皇后大酒店便宜一大半儿，这，对于一个真正农民工，每晚三块五块的宿费来说，已经足够奢侈。

我将崭新的桑塔纳开进小马家院子里，代为保管，我开工钱给小马，小马不要，给马叔，马叔说得更逗：“让孩子跟你见见世面，经经风雨，出点力算啥？我们感激都还来不及呢，还要什么工钱？”

真是老实厚道的人，我手里拿着一沓三千元蓝色百元面额大钞，暗暗感慨，我说：“马叔，你和我婶刚从哈尔滨看病回来，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钱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小马的，给我婶买点营养品，给我婶的，这您不能驳我的面子吧？”

好说歹说，老马叔才把钱留下。

我电话摇额尔敦到西市来开资，第三天包额尔敦就到了，他坐环城车来到“枫丹白露”宾馆，人，在草原上风吹日晒，脸膛弄得黢黑，眼睛炯炯有神。

我笑着对一面铜墙铁壁似的额尔敦说：“来年麻黄草接着干，你说，你应该开多少工资？”额尔敦不擅长汉语，说他的那份儿，自己不要，不就是装了两个月草吗？要不在蒙古包里也是闲着。

那时候农民工工资也就两三百元，我给他点了五千元，边点边说：“好好干，你还给我开车了呢。”额尔敦没想到会开这么多，蓝色百元大钞捧在手里，就像捧个瓷娃娃，生怕掉到地上。

我让额尔敦按着约定多少，分发玛拉沁草原四个收购麻黄点的劳务费，基本是按着收购量，每斤提一角或者八分，皆大欢喜。

听额尔敦电话给我反馈，包七十三喜怒不形于色，没说多也没说少，给额尔敦马鞍上挂了两袋牛肉干，马奶酒。其他站点都有乌拉摸或者炒米相送，只是在麻黄草里做假的李斯琴图非常不满。

他说：“你们吃干的，咋滴也得给咱们剩点稀的，这几千块钱算是咋回事？”并表示，来年不想合作了，言外有跳槽的意思。

我听了，暗暗记在心里，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小子来年真不能用，得替换下来。

原计划是发完工资，我直接回可可布市公德屯老家，因自己看上去不像农民工，就头不梳脸不洗，穿着迷彩服，混迹在劳务市场，扎进干零活儿的农民工堆里，成天风吹日晒，劳碌奔波，跟着起哄混工钱，还结识了两个好朋友。又过了两个礼拜，人，才彻底象个农民工。

再见到小马时，小马至少愣了四五秒钟才认出我，我哈哈大笑，一下搂住他的脖子，往前一摔，他顿时闹了个趔趄。

我坐火车回到可可布市，没电话打给小奎儿，直接跑到下面镇里找他。我们最近几年各忙各的，很少通消息，原来他扎兰屯畜牧学校毕业后，没分配到市里，被分配到下面偏远小镇——七星镇，当了司法助理，几年后当了行政秘书。

我全副“伪装”出现在一溜瓦房的镇政府办公室的时候，他恰巧要到食堂吃午饭，我故意怯生生地喊：“唉，宋奎儿，小奎儿…”他狐疑地看看我，指指自己鼻子。

我说：“小奎儿，你当官了啊。”小奎的眼里，一名蓬头垢面的农民工，头上戴着破帽子，手里拎着蛇皮袋子，腰里挂着塑料水壶，在局促不安的喊着他的名字。

“你找谁啊？这里是镇政府，你要是跑盲流子你到隔壁找民政，那里有救济。”他说着，缓步走过来，意图往外撵我。

我开口骂道：“小奎儿，你跟我装犊子是吧？你连我都不认识啦。”他定睛一看，雀跃而起，嘴里喊道：“哎呦喂，我那亲哥唉，你这…你这是咋弄的啊？怎么造的跟李逵似的，别说我，就是你家看家狗都不定认识你。”

他说着，跑过来两手扳着我的肩膀，使劲儿摇晃，我的眼里一热，眼睛有些湿润。

我说：“小奎儿，混的不错啊？”他顺手提起我放在地上的蛇皮袋子，问：“亲哥唉，你来了，我就有改善伙食的理由了，走，咱哥俩喝两口，今天别走，政府办公室我说了算，让勤杂员安排，就住咱家镇政府。”

我心里忽然觉得自己扮成农民工真幼稚，甚至觉得这种“试探”本身就不应该，辜负了友谊。

七星镇都是渣石路，一条东西主街道两排商铺，饭店就三四家，有一家挂着四个幌子的就相当于市里的四星级宾馆。

我们走进去，小老板小跑着服务，一叠声的叫着“宋秘书”，回头让服务员沏一壶上好的龙井，今天有贵客，嘴里说着，眼神上下打量我这农民工，毫无礼貌的扫描。

小奎儿大马金刀地坐下，颐指气使，先要来菜单指指点点，又吩咐撤了龙井茶，他指着小老板说：“一点茶道都不懂，这季节金秋，阴气上升，阳气下降该喝红茶，红茶润脾养胃，你懂不懂？”那小老板那哪敢反驳，一味的点头称是。

小老板亲自去换茶，我故意说：“都混成这样了吗？身份不一样啊，怪不得当年你脑袋瓜子削个尖儿也要考学呢？敢情当官儿真威风啊。”

小奎儿噗嗤一笑，说：“这饭店是政府定点单位，我们招待县市领导都在这里，他不买我的账，敢吗？”

说着他拿出一盒白蝴蝶泉，给我扔过一支，我接过来闻了闻，夹在耳朵上，从自己口袋里翻出一包旱烟，打开就开卷，嘴里还说着：“我有，我这里有。”小奎儿看罢，忙说：“亲哥唉，你原来…你怎么抽上了这个，你一支蛤蟆癞下去，这屋还咋待人了？”

我故作猥琐地收起来，小心翼翼从耳朵上拿下白蝴蝶泉，横在鼻子下闻了闻，用唾液添了一下烟堵头和烟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然后凑过去，让小奎儿点上。

老板跑过来，说让小奎儿亲自到厨房看看，野生的嘎鱼和野生的哈士蟆选哪个？我和小奎儿前后来到厨房，嘎鱼肚皮金黄，正在脸盆里游来游去，哈士蟆却好像好几天的，有些带死不活。

小奎儿说：“来嘎鱼吧，让厨师老王整个咸口老式锅包肉，必须啊，必须外焦里嫩，过两遍油，上次县里吴副书记来，你们都瞎糊弄啦，就过一遍油，当我吃不出来吗？”

一会功夫，两个菜热气腾腾上来，我们老习惯，喝的是高粱酒散白五十五度，我们边喝边谈，两杯酒下肚，小奎儿悄声跟我谈起单位的种种不易。

他说：“哥啊，镇政府就是个小世界，有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得罪谁了，也不道谁打的小报告，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整你。”

“都挣自己那份儿工资，哪能那样呢？”我问他。

“你不懂啊，哥，有些人天生坏，你不整他他惦记着整你，我这行政秘书，是我打麻将故意输了半年工资才提上来的，光靠业务能力不行啊，都挺能干，用谁？得用这个。”他说着，拇指和食指相互捻动，做了个点钞的动作。

我忘了自己农民工的身份，喝高了，开口说道：“该上炮儿上炮儿，趁着眼下还年轻，有步，别扣搜滴。”

小奎说：“我滴亲哥唉，道理谁都懂，缺啊，兄弟缺货啊，这要是有货，现在副镇长位置空着，不用多。”他伸出一只手指晃了晃，说：“一个数，一个数就拿下。”

我们喝到第四杯，每人接近一斤酒。他明显喝多了，又要几瓶冰镇啤酒，老板加两个菜，我们啤酒喝完，没点主食。小奎儿大手一挥，说：“记账，记政府账。”老板答应一声好嘞，高高兴兴记账。

小奎儿在吧台要了两盒白蝴蝶泉，扔给我一盒，口齿不清地说：“蛤蟆癞别抽了，呛人，还掉链子。”

我们在冷风了相互扶着往前走，走到百货商店门口，他非要进去给我买一套衣服，说：“亲哥唉，别看兄弟工资二三百，不多，谁敢瞧不起我？你这身儿，你这身儿不行，忒寒酸，回老家让人笑掉大牙。”

果然，他花了四十多，给我换了一身衣服。

当晚，我真的住在了镇政府，勤杂员知道是宋秘书的同学，也不敢怠慢，选了比较好的房间给我，小奎儿开始还挣扎着闲聊，后来他跑出去吐了两气儿才消停。

第二天清晨，我头痛欲裂，睁开眼睛看时，东方微白，推门站在房角小解，小便略黄，我抬头看向天边云影，都被初升的红日，嵌上了金色的亮边儿，煞是好看。

我决定不辞而别，我这兄弟，大力金刚退——宋万奎儿（宋健）真挺够意思，啥也不说了，等我回到西西里市，一准儿给他打款，让他弄个副镇长干干。

我回到房间，悄悄喝了两杯温水，把小奎儿给我买的一身夹克衫一条牛仔裤叠好，放在床头整齐的被褥上，带上门，不辞而别。

街道冷清，我以为有小吃部之类的早点，结果一家也没有，问了问早起拾粪的老头儿，也说没有，他说：“穷乡僻野的，都在家里做，没谁出来吃。”

我打听有摩的跑出租到可可布市，就坐了摩的，一溜烟的往可可布干，价格也没讲，结果被多宰了十元。

我在可可布市客运站吃的早点，半斤油条两碗豆腐脑，吃的胃里真舒服。

如果我回公德屯老家，坐班车必须经过富裕屯和仁义村，这样的话我就不如先到富裕屯看看香姐和江弟，住一晚上，次日回家也不迟。

我赶到富裕屯香姐家的老宅，还是上午，院子里冷冷清清，外屋们锁着，我拎着行李袋子，隔着玻璃往屋里张望，炕上地下都非常整洁，迎面墙上一张白纸，纸上红色十字架，非常显眼。

“你找谁啊？老人家。”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回头看时，却是香姐家住邻居的二姐夫，他居然叫我“老人家”。

我笑道：“老人家谁也不找，就找这户小江家。”

二姐夫认出我来，接口说：“我去，我以为谁呢？小鹤啊，你偷偷摸摸，我以为送财神地呢。“

我说：“二姐夫，这才几月份哪，就有送财神得啦，你可真能扯。”

“哈哈，这年月送财神的都提前了，不信你问问，一年比一年早。”他笑着说。

这二姐夫中等身材，会过日子能吃苦，尤其是毛驴儿养的好，可能是毛驴养久了，多少沾些驴脾气。

我问：“怎么我香姐没在家吗？”

我就这么和二姐夫隔着墙头唠嗑，他也没有让我过去的意思。

“小江结婚了，又离了，扔下个儿子没人管，送你四姐家去了，你香姐也跟着过去侍候孩子，这两天你四姐夫两口子干仗，你香姐待不住，就抱着孩子跑了回来。”我听他说着一串的变故，暗暗吃惊。

我问：“那小江呢？”

“小江领着别的女人跑了，在辽宁打工，走了一年多啦。”

“没领证？”

“领啥证领证？这时候年轻人，还管你哪个。”二姐夫说着跳过矮墙，拿着钥匙开了门。

我进里屋一看，格局摆设和四年前没什么两样，地上一大盆月月菊开得金黄，茉莉米粒大小的白花香气逼人，文竹也是婆娑油绿，只是原来满墙的明星照和香姐自己画的“黛玉葬花”“宝琴立雪”之类的工笔画也都不见了，唯一可见的就是北墙醒目的十字架。

我随意问：“我香姐不画画啦？”

“改信主了，呶，没看十字架吗？天天传福音呢，把我家你二姐，你三姐都赤化啦，都信主传福音呢。”

我听了继续吃惊，问：“那小江的孩子，我香姐一个姑娘家带着也不方便啊？”

“唉，没办法，你二姐，三姐都帮着带呗，要不还能扔到大街上啊，这小江…造孽啊！”二姐夫说着，我听窗外有脚步声伴随着说话声。

外屋门一响，二姐和香姐走了进来，香姐在前，二姐在后，香姐见到我很高兴，问：“这是那阵香风把你吹来了，我当你总也不回来了呢。”

她还是牙尖嘴利，开口不管不顾，我笑着说：“我们家又没开除我，我咋就不能随时回来啊？”

二姐问我这几年做啥呢，我说在深圳打工呢，问我深圳大不大，我说，挺大的，问我赚没赚到钱……二姐夫不等我回答，用手捅咕一下二姐，二姐上下打量我，也就不再多问。

我心里好奇，小江的小儿子怎么没看见，二姐夫替我问了：“小没招在他三姑家老实不？”

“挺老实的，喂点香蕉就睡了。”香姐回答后看看我。补充说：“小没招是小江的儿子。”我点头不语，这个外号起的真有水平，我暗想。

二姐和二姐夫借口回去弄饭，让我一会儿过去吃，我含糊答应着，并没有深理会。

静了一会，香姐问我：“小鹤，你还打算走吗？你这年龄，在咱们农村都算大龄青年了。”

我说：“香姐，我回来一路都看了，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回来有啥意思啊，不如在外机会多。”

我们又沉默一会儿，香姐开始传播基督教的大爱理念，讲述耶稣基督一人分饼五千人吃的故事，讲述彼得鸡鸣前三次不认主，讲述犹大为了十九个金币，出卖主的故事……

讲到最后说：“小鹤，你也信主吧，神是大能的，我们只有做神的儿女，才能得永生，因为我们的罪，神都替我们担了。”

我几乎听不懂她说啥，我故意问她：“香姐，你信主，主让你们结婚吗？”她说：“都是主的儿女，兄弟姐妹是可以结婚成家的啊。”

这时，邻居矮墙传来二姐夫喊吃饭的声音，我没拿兜子，和香姐跳过矮墙，原来二姐做的手擀面，鸡蛋酱，没有做菜，我吃了两小碗手擀面，客气几句出来。

我和香姐客气几句，背着兜子往功德屯方向走，走了一二里地，香姐骑着自行车追过来，硬往我手里塞了一百块蓝色大票，还递给我一本圣经说：“好好看看，能救你命。”说完，骑着车飞快离去。

这已经是香姐第二次给我钱了。

西天里一道残阳，铺在落叶飘零的土路上，我在冷风里唱起一首歌，唱着往前走，歌声散落了一地。

在中国大多数地区，如果父母不给儿子娶了媳妇，安了家，世俗是允许他们死不瞑目的。

那意味着他们在尘世的任务没有完成，是见不得列祖列宗的，也会被乡邻耻笑，成为时人的笑柄。

我从富裕屯出来，站在新修的乡村土路上等过往的砖车，路两旁高大的快杨叶子莎莎作响，这里距离公德屯还有二十来里地，走着回去，到家就太晚了。

28马力的大拖拉机，呼啸而过，好几台无视我的存在，终于本村倪家一辆车看着像我，过去有倒了回来，车上装卸砖的姐妹，拉我上去。

当我摸黑儿推开家里的院门，被院内的狗吠声镇住，进退两难的时候，我试图喊爸或者妈，又觉得喊不出口，喊大哥，也觉得不自在，只好喊妹妹：“小华，小华，看狗啊，看狗。”

外屋地门吱呀响后，跑出个人来，她踉跄着脚步，忽然收住，诧异地问：“你，你找谁啊？”我心里恶作剧冒泡，暗笑着。

“你找谁啊？我听着像我二哥呢。”小华距离木门六七步远，星光下看不清我的脸。

我强忍着笑，说：“小华，我变化这么大么。”妹妹这才敢确定是我，激动得“啊”了一声，这时大哥西屋的屋门也开了，探出个头来问：“小华，谁啊？”

“我二哥，大哥，我二哥回来了。”小华说着，大哥赤脚跑过来，性情老实本分的他，并不多言，看我流浪汉的形象，万分诧异，打开大门迎接我，回头还呵斥家里的看家狗。

我磨磨蹭蹭走进来，大哥见我胡茬子拉撒，头发象一筐乱草，第一时间判断，我可能落魄了，走投无路才回家。

我们对视有十来秒，彼此并没有感觉陌生，而是感觉中间隔了什么东西，摸不到，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

“还愣着干啥，进屋吧，进屋，你这几年不见音信，可把爸妈想坏了。”我被妹妹拉着走进东屋。

家里没点电灯，父亲母亲坐在炕上在喝水，看电视，电视还是那个黑白的14英寸小东西，巴掌大小闪着白光。

小华啪嗒一声，拉亮电灯，15度的小灯泡，把整个屋子照得有些橘黄。

我故作胆怯的样子，不动不言不往屋里走，母亲看了我好久，不确定地说：“我看着是我老儿子呢。”我怯生生叫了一声“妈”。

当娘的哪有不心疼儿子的，我离开家乡这几年，最苦的就是我娘！母亲从炕上迅速爬下来，过来摸我的头，摸我的鼻子，脸。嘴里说着：“真是小鹤，他爹，真是你老儿子。”

原来这几年母亲想念我，暗地里上火，得了火蒙子，也就是医学说的白内障，年深日久，早都影响了视力。

父亲叼着烟袋，看我落魄的样子，揶揄的口吻说：“二少爷回来啦，小华，给二少爷把大饼子溜溜，还有土豆酱。”

我晚饭吃的就是玉米面大饼子，土豆酱，我问母亲要了红辣椒，倒了一杯白开水，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第二天家庭会议，大嫂发言说：“小鹤回来是好事儿，咱们村文革和卫兵都干发了，不行咱们也整个豆腐坊商店啥的，两三年攒个娶媳妇钱。”

母亲说：“他都多大了，两三年就得成光棍儿都督，那还能成，我下午就去托媒人。”

大嫂寸步不让，说：“城市青年都晚婚晚育，这还没到三十呢，这么优秀的小伙子，三十结婚都不晚。”

那时候农村结婚早，男孩儿22，女孩儿20，所以他的阴阳怪气，母亲受不了。

我咳嗦一声，说：“妈，嫂子，你们别争了，我待不了几天就走，你们不用为了我伤和气，我都和红莲结婚了，已经算是有家庭的人，这次我回来…我回来…”我掂量着措辞，嫂子刻不容缓，说：“他二叔，家里盖房子拉的饥荒还没还利索，你指着家里给你娶媳妇，那比登天都难。”

我说：“我不想说这些，我想说我困了，有事儿明天唠吧。”

我的行李挨着父亲的行李铺的，夜里老爷子打呼噜，睡得很香，炕头的母亲听声音辗转反侧，睡不着，鸡叫头遍，我才懵懵懂懂睡了。

一阵吆喝卖豆腐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连忙穿好衣服出去，听声音就知道是文革，还真的是他，他看见我有些发愣，还是非常自如地问：“小鹤，啥时候回来的，自己回来的还是和媳妇一起。”

我说：“自己！”

“开车啊？车呢。”

“没，没开车，坐班车。小哥，生意生隆啊？”我恭维道。

“咋说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我豆腐坊，养猪，洗浴，农机修理四个买卖，都还不错，人都叫我千手观音。”

我说：“千手观音不是女的吗？”

“错，观音是菩萨，不分男女，这你都不懂？亏你念了那些书。”他单刀直入问道：“还出去吗？不出去还有个买卖能研究。”

我说：“我打工打惯了，可能过几天就走。”文革说：“打工不丢人，就怕打工拿不回钱，那才丢人。”我不等话音落地，就说：“我就是你说的丢人的那种人。”

文革尬笑了一下，掏出一盒简装青城烟，我说抽不惯，就拿出烟料，笨手笨脚卷起来。

他可能看我已经落魄到抽旱烟的地步，有些同情，有些鄙视，还有些自我满足。

我捡了两块豆腐，也不多谈，也不相互约着喝酒，就大踏步走进院里，文革在后面喊，小鹤，想做买卖来找我来，我兜里有老鼻子好项目了。

小说系原创，啼笑一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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