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婆婆在冬末春初的一个寒夜闭上了眼睛,独自走出了时间的流转秩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的遗容很安详,我们并不觉得她将长睡,看上去就像随时会醒来。只是比她日常的睡眠少了鼾声,安静了许多。直到大姐一声大喊:“妈妈,馄饨还没吃,你怎么就走了?”我们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给她换上去另一个世界的全身行头。</p><p class="ql-block"> 她被抬入灵堂前,我最后整理了一遍她里外衣裤、长袍和头上的小帽,维护她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体面。</p><p class="ql-block">我从未在她身上捯饬过这么久。</p><p class="ql-block"> 婆婆活着的时候,每次给她买新衣服,在她试穿的时候,我才会在她身上稍稍理扯理扯。主要是看看大小合不合身,要不要退换。尽管她对我为她买的衣服和买衣服的行为穷其所有的好话,也没能让我在她身上投入更多看见或看不见的心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年轻的时候很不喜欢我婆婆。她抽烟、喝酒;把食物嚼碎了喂孩子;讲话带脏字;哭起来带唱腔;与人吵架,用力过猛,把假牙骂落;人精瘦,胆子超大,连蛇也不怕。要找儿子的时候,要么半夜打电话,要么大清早来敲门;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当今头号大人物;给儿子灌输许多她认定的为人处世的理论;凡事要以她的意志为转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在嫁给她儿子前,曾一度与他儿子分手,她亲自追到我家,拿我兴师问罪。她大概也没想到我最终还是嫁给了他儿子。我也没想到我年轻,单纯的脑子里空到没别的,就用来记了她的“仇”。我和她儿子结婚,没用他们花一分钱,就想着我的小家庭不让她来指点江山。但我万万没想到,她依然凡事都插手,从吃到穿到育儿到人情世故。</p><p class="ql-block"> 我刻意不与她建立过分熟络的关系,只在逢年过节或者遇村上红白大事,才会去她的家。她和她的老公就频繁来儿子的家里。每次来,她自己做饭,开饭的时候,铺开酒摊子,拉很长的战线,他们三个人聊天聊得旁若无人。每见她来我家,我心里就发慌,她的到来就意味着我被迫得吃她带来的菜,旁听她家长里短的故事。我没有想过我吃下去的菜,她费了怎样的精力,她的故事里有她怎样的人生经历。总之,我的婚后生活与当初的预想完全背道而驰,她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道浓重的阴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生了孩子以后,她来照顾我的月子。她每天8点前干零碎家务活,8点至10点间去麻将馆鏖战,10点返家做饭。她严格遵循自己的作息时间表。大清早不管你醒了没有,到点了就推开房门拖地,拖把磕噔磕噔撞在家具上,像撞在我神经上,我气得用被子捂头抗议,但她像根本没看见。孩子满月以后,为了避免与她见面,我躲到我妈家。但她不管我们在哪里,依旧是想到了就杀只鸡,逮条鱼,领着她的老公,来了,依旧铺开酒摊子,和我娘家人一起忆苦思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妈怪我不懂事。说我不懂婆婆那代人的不容易。好媳妇就该知人甘苦。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只能又带着孩子回她的家。每次回去,她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孩子全村转悠炫耀她家有了“皇位”继承人,她的“皇朝”可以国祚永继了。有次天寒风大,冷风里冻久了,孩子当天就感冒发烧,哭闹不已。孩子身体上的不配合,灭了她那光宗耀祖的气焰。我从此有了不去她家的理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偏执于许多不明就里的规矩,比如奶奶应该带孙子,所以,她总觉得为儿子带娃责无旁贷天经地义。她克服种种不适应,长住于儿子家。现在想起来,我大概是利用了她的那种心理,非但不感激,还时常肆无忌惮地挑剔。比如,责备她用嘴巴咬碎食物喂孩子,不给孩子洗澡,不勤换尿片等等。事实上,她生了4个子女,全靠她自己拉扯大,都很健康。她9岁时父母早逝,带着她的妹妹一起艰难度日。成年后她家来了一个上门女婿,也就是我的公公,公公也无父无母,所以,他们成家得子却没有帮手。据说公公当时一身病,里里外外全是婆婆一个人操持。为了养活一大家子,她什么苦活重活都干。尽管如此,孩子还是免不了饿一顿饱一顿。每每话至此,她就会感觉真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居然那样潦里潦草地拉扯他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也许出于相同的母性,她那种对孩子的恨不能重来的歉意却不知不觉把我的心拉近。不过,她很少有那样的柔软模样,言语也好,情绪也好,她一直就那么强悍,面如金刚,气盖四方。</p><p class="ql-block"> 我们不得已相处了很长的时光。我惊讶地发现,除了她脸上似乎整合了整个时代的褶子和沟壑,婆媳俩的日子和情绪都很和平,并且她的举手投足里都反射着她做人的尊严,直面生活的苦难和对未来的希望。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孩子上幼儿园后,她返回自己的家。很多年间,她领着老公一到周末,天不亮就来叫醒我们,连同把我们整个楼道的人唤醒,唤醒的方式是猛烈的锤门声伴随急促的重复唤儿声。有时带来烘青豆,有时带来时令蔬菜,有时是一包大米……邻里常常开玩笑说:“你那个公婆哦,怎么跟日本鬼子进村一样。” 而这种名为玩笑实则抱怨的话,让我的感激荡然无存。尽管他们不是扫荡,是来送物资的,我们一度建立的亲近仍被我人为地疏远。不过没有用,她的行动意志强烈到从来没有被动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们后来搬了家,楼层有点高,渐渐地她本人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改成频繁地打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洪亮,讲话像吵架,明明是想叫我们回她家,但那个语气却是像我们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被她拿捏着不得不如此的感觉。我依然是在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大事时回村。果真,有一回饭桌上,她发话:“现在法律规定了,不常回家看望父母是违法的。”</p><p class="ql-block"> 我之后确实回去得多,倒不是因为法律,而是,我得给我的孩子树立榜样。她似乎很享受忙得脚都没空着地的状态,她什么也不让我们干。她总说这点活哪算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之后每次回家,一到家,基本上就可以端菜吃饭。饭桌不大,那些我们爱吃的菜总是不断地被调换着位置,往我们跟前挪。几乎成为惯例的是,她每次把用土灶烧的鸡留在锅里,慢火保温,等我们闻香前趋之际,揭开锅盖,给我和我的孩子一人一个鸡腿,站在灶旁就吃掉。临走的时候,她会从她饲养的那些有毛的活物里,捉一只出来,杀好,洗净,并且剁成块状,与择好的她自己种植的那些蔬菜一起,由我们带走。</p><p class="ql-block"> 我的孩子从出生起到高中毕业,一直吃奶奶自己喂养的鸡和鸡蛋,常年不断。而我想起的关于鸡和鸡蛋的事情,不是我们从来不必不得不食用市面上的洋鸡蛋的幸运,而是我总觉得她是个狠人,从捉鸡开始,杀、洗、剖、剁不超过20分钟;一如她收蚕茧后,剥棉兜,拉丝棉,翻全家人的丝绵袄和被,那三下五除二的麻利劲令全村人折服。她的“狠”让我生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婆婆在弥留之际,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昏迷状态,所有人都说快了,要走了。而我便是亲眼看着她出气的间隔一次次拉长,最后老天收走她那口标注句号的气息,我依然觉得会有奇迹让她意识重返,她会醒来夸我,把她打扮得很好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的骨灰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存置于某安息堂的一格柜子里。我打心里固执地认为她只是出趟远门去做客。物理老师说物质不灭,她只是隐入尘烟,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她依然会如期而至,厅堂厨房一手抓,只是事事亲躬的能量转化为榜样的力量,让她的后人传承她的“狠”,她的“狠”是在苦难和希望中练就的一身胆识和尊严。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