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恒山

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句话中的三百首并不是泛指，而是特指清朝文人孙洙与夫人徐兰英编选的《唐诗三百首》。

这本书中成书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选择了唐代77位诗人的311首诗，问世不久就“风行海内，几至家置一编”，是几百年来唐诗入门读物的首选，一直影响至今。

书中包含的诗歌体裁、内容十分广泛，在“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中优中选优，老幼皆宜、雅俗共赏。

然而，这本书中却遗漏了一位生命短暂却极其闪耀的天才诗人——不，更多的人称呼他为“诗鬼”。

他就是在短短27年人生中，给世人留下了400多首作品的李贺。

李贺本是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家族却早已没落，幼时家中便已只剩一亩薄田，常常入不敷出。

他天资聪颖，却相貌奇异，小小年纪便体弱多病、药不离身，甚至早早地白了头。

但是贫困的生活和孱弱的身体，并没有令他的颓丧沉沦，他胸怀报国壮志，刻苦勤奋，于黑暗之中放声歌唱。

他高呼“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诘问“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他渴望被看到、被举荐，“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惊才绝艳的诗篇受到韩愈等人激赏，又在府试中高分上榜，满怀希望地奔赴长安参加科举，却因为一个荒唐的原因被拒之门外。

元和五年（810），李贺在考试之前遭小人举报，说他先父名为“晋肃”，“晋”与“进”同音，他当避父讳，终生不得参加进士考试。

韩愈听后极为愤懑，挥毫写下一篇《讳辩》。他“质之于律”、“稽之于典”，为李贺据理力争：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但现实总是那么残忍，当时社会对“讳”极为看重，此时刚守完三年父孝的李贺，最终被迫离开试院，罢考而归。

他满怀悲愤地离开长安，只留下一个骑着瘦驴的清瘦背影，和两首写满愁与恨的《出城》。

在五律《出城》诗中，他以“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开篇，写他人蟾宫折桂自己却蒙冤受屈，这样的冤屈如同秋日飞雪，而自己就是风雪中一只被弹丸击伤的乌鸦，耷拉着翅膀，狼狈地奋力逃回到自己的巢穴。此情此景，可谓将“愁”写到了极致。

然而另一首《出城寄权璩杨敬之》，却又在平淡文字中将“恨”写到了极致：

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权璩，字大圭，天水略阳人。他是宰相权德舆之子，元和二年登进士第。

杨敬之，字茂孝，排行八，世称杨八，出自高门弘农杨家。他是诗人韦应物的外孙，文学家杨凌之子，元和二年登进士第。著名的“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之句便是出自他手。

据李商隐写的《李贺小传》中记载，李贺“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经常一起白日出游。

他与这些人平辈论交，故而在写给他们的诗中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愤恨倾泻而出。

“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此时节，地面上小草泛着嫩黄的暖色，天空中云层昏暗，却当不出春气袭人的生机勃勃。

从宫苑飘出的飞花迎面扑来，轻轻地从我脸颊上滑过，好像是在安慰我，为我送行。

春时已至，万里和融，飞花温柔地拂过脸庞，可见此时的春风也是和暖的，天地间是一片欢喜景象。

但是这样的美景中，诗人的心却因为被迫弃考而悲伤晦暗至极，他“以乐景写哀情”，愈发衬托出内心的哀痛。

他就像春暖花开的风光中那一抹黯淡的云，与世界格格不入，也不被世界所理解。

这一抹昏暗的云，是诗人沉重内心的外化，也藏着诗人的不甘和愤怒。

同时，这两句诗也能够用隐喻的角度去理解。

唐代科考是在初春二月，慈恩塔放榜、曲江游春，那些中举的学子们，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们和烂漫的春色一样，充满了生机和希望。诗人却因为那些藏在暗处、妒贤嫉能的小人，从此断绝了仕进，犹如大片昏云当头，不见前路。

以乌云隐喻奸邪小人，在古诗词中是很常见的说法。李白“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便是以浮云遮蔽太阳，来隐喻小人蒙蔽了皇帝。

宋玉的“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王安石的“不畏浮云遮望眼”，苏轼的“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都是用云来比喻小人。

李贺遭此无妄之灾，不得不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暖草宫花万里春，被乌云遮蔽，只留下一片虚妄，从此前途渺茫。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我曾经说过，我要像汉代的宝剑一样，为国建功立业。可如今我一事无成，却要飞走了。

到底是为什么，我只能独自拖着病弱的身体，坐着破旧的车儿回到家乡去呢？

剑是李贺极为钟爱的意象，曾多次在诗中吟咏赞叹。在这首诗里，很明显他是以剑自喻。

被他视为精神化身的“汉剑”，指的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用的剑，代表了他建立惊世功业的起点。

而联系到“飞去”，则另一个故事了。相传这把宝剑后来被晋惠帝收藏在武库中，忽然有一天仓库失火，宝剑“穿屋飞去,莫知所向”。

这个故事本只是是《异苑》中记载的传说，李贺偏偏将其采撷入诗，以“汉剑飞去”自述致身通显的美好愿望，与下句“病身而还”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何事”，为何、何故。

诗人看似没有抱怨，更没有激烈的斥责，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了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李商隐《李贺小传》中给了李贺一个奇妙的结局，说天帝刚刚建好了一座白玉楼，想请他上天写记。

李商隐用了几乎三分之一的文字，也发出了疑问：

天宫那么遥远，天帝那么尊贵，天上难道没有才华远超俗世之人的神仙吗？他独独钟爱李贺，是因为他的才华连天上的神仙也无法媲美吗？他在人间只活了27年，职位低微，又饱受排挤诽谤，难道是凡人见识浅薄，所以看不到他非凡的才华吗？

李商隐反复呼号，是出自对李贺的痛惜；而李贺的淡淡一问，是对整个世界的质问。

他理想中的自己，是能建立不世功业、功成之后潇洒离去的“汉剑”；现实中的自己，却是在春和景明的好时光里，被乌云笼罩着黯然离去的“病身”。

是他病了，还是这个荒唐的世界病了？

看似平淡的文字之后，是诗人最强烈的愤怒。

与后来那些“昆山玉碎凤凰叫”、“烹龙炮凤玉脂泣”、“老兔寒蟾泣天色”等诗句相比，李贺这首诗看似没有那么奇诡，然而他勾勒出的画面，却也已经呈现出了“虚荒诞幻”的特色。

你看，那暖草飞花的无边春色中，一块黑沉沉的、突兀的乌云；

那个背向长安而去的孱弱身躯，投射出的身影却是一柄咆哮不甘的巨剑。

那云是沉重的压迫和郁愤，那剑便是渴望斩破一切的暴烈，越读便越令人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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