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缕缕阳光从晨雾弥漫的山头斜射过来,雨后村庄里那错落的民居山墙和院落,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显得明暗参差,别有一番韵味,各家各户烟囱腾起的袅袅炊烟,让村落充满了生机和烟火气。母亲领着我们兄弟三人,沿着一条鹅卵石和石板铺就的村道,缓缓来到了一座飞檐翘角的大门楼,进得里面的民居,只见民居的大厅,在斜阳的映衬下,形成了半亮半暗的光影,显得格外的古老和空旷。不一会,大厅一侧厢房的门开了,涌出了几个男女老少,惊奇地看着我们,其中几个年纪大的似乎缓过神来,笑盈盈地朝着母亲走来……<br> 一阵鞭炮声响起,我惊了一下,竟是在自家的床上,窗外依稀的灯光照进屋里,原来刚才是在梦中。我再也无法睡回去了,这个梦境,仿佛就是30几年前母亲第一次带我们回芷溪的情景啊!<div> 连城县的庙前芷溪村,是母亲的祖籍地。母亲出生在广东的南雄县城,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很早就在南雄办厂搞实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拥有烟行和数十间店面,在当地被人称为“黄公黄半街”。只可惜后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侵华战争,大片国土沦陷,随着日本鬼子铁蹄的践踏蹂躏,南雄也时常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外祖父烟行的车间和一些商店,都被鬼子的飞机炸塌了,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外祖父病逝后,外祖母只好带着她的女儿们回到了老家芷溪,靠着祖产维持生活,母亲就是自那时起,在芷溪度过了她的青少年时代。<br></div> <font color="#ff8a00">芷溪古民居</font><div> 我对芷溪并不陌生,因为小时候,母亲常常给我们讲关于芷溪的故事。在母亲的描述中,芷溪是一个很大很繁华的村落,居住着上万人口,村落里有几十座庄严静穆的古宗祠,站在古宗祠那雄峙伟岸的门楼下,人都会感觉渺小。还有很多飞檐斗拱的古民居,九厅十八井,每座屋子都是雕梁画栋,非常精美。用鹅卵石铺就的巷道,四通八达,曲折幽深,犹如进入迷宫一般,不要说外人进来一天都走不出去,就是本村人,有时甚至也会迷路。记得那时每每听完母亲讲述的这些,脑海里便会浮现出一幅由鳞次栉比的叠叠屋瓦和一座座高墙门楼组成的美丽村落的画面。<br> 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母亲讲述的有关芷溪的人文历史。母亲说,芷溪由于地少人稠,资源缺乏,为了生存,历史上芷溪出得最多的是两类人,一类是读书人,潜心于学业谋求功名。芷溪历史上因此出过不少的进士和举人,还出过一些四、五品以上的官员呢,你外祖父的祖上,那也是出过朝廷钦赐的四品官的;二是生意人,闯荡四方挣钱养家。芷溪人大多头脑精明,很有经济眼光,很会划算做生意。比如同样遇到缺粮断炊的困境,同样都是得到五斤米,别人可能马上就煮了饱腹,而芷溪人则不同,他会将这五斤米拿来磨米浆煎灯盏糕去卖,让这五斤米增值,用增值的钱买米饱腹。芷溪历史上出过不少的百万公,每个人的发家史里都有一段故事,这些人原先大多也是贫穷出身,因为他们有眼光,肯吃苦,善经营,即使遇到困境,也不会轻言失败,所以后来他们都发达了。<font color="#ff8a00"><br></font></div> <font color="#ff8a00">本文曾刊登在《大美芷溪》</font>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讲述的芷溪花灯的故事,对我的影响最深刻。母亲说,我们姑田元宵有游大龙的习俗,姑田的大龙壮观,粗犷,热闹,确实很好看,但适宜于远观。擎龙的人讲究力气,游龙的过程,拼的就是力气活。芷溪呢,春节期间也有一项习俗,那就是游花灯。比起姑田的游大龙,芷溪的游花灯似乎更有讲究:把纸剪出各种图案,做功特别要求精细,只有能工巧匠才能制作出花灯;安放灯盏讲究细致用心,芷溪花灯被称为是“纸包火”,每盏油灯都是放在小小的纸盘里面,空间就那么小,因此添多少油有讲究,如何放稳妥又有讲究;出游时,当地称为出案,擎花灯的人要有力气,但更要讲究巧劲,单拼蛮力是不行的。一擎花灯里面装着几十盏油灯,盏盏都是“纸包火”呀,稍有不慎,花灯就会被烧坏。游花灯适宜于近看,母亲说,观看游花灯的过程,其实也是让人心灵受感触的过程。你看那一串串纤巧精细的纸糊花灯,里面装着几十盏闪着火苗的灯盏,由一个人擎着走,每一步都饱含着危机,说不准一个步子不稳,花灯就可能烧坏甚至烧毁,看得人提心吊胆的。可就是在这步步惊心的过程中,让人感受着化“危”为机的畅快,世间很多美好的事物,里面其实都包含着“危机”的,就看我们善不善于去化解它。记得听完母亲讲的这些,当时印象更多的是停留在好奇上,及至若干年后自己有了些社会阅历,第一次到芷溪看完游花灯,才理解了当年母亲心灵里的那种感触,也领悟了芷溪人是如何创造村落成就的。不是吗,芷溪由于地少人稠的缘故,一代又一代的芷溪人,他们中的多数人不得不常年游走他乡,学手艺,做生意,四处奔波,但他们却用“纸包火”的智慧,把困境化为机会,用聪明、汗水、勤劳,演绎敢想、敢闯、敢干的传奇,也才有了芷溪历史上的辉煌。 <font color="#ff8a00">芷溪花灯</font> 芷溪读书人多,村落里文化底蕴丰盈厚重。母亲说,芷溪村落里的那些古宗祠、古民居,里面有很多楹联,很多传说,大多是教诲后代如何做人、如何做事的。当你贫穷困苦的时候,或者发达辉煌的时候,应该怎么去处世,怎么去待人?都能在那些的楹联和传说中找到答案的。听母亲讲芷溪有座祠堂,大门横联上的四个大字,每个字都少了一个笔画,知道包含着什么寓意吗?母亲告诉我们,其中的寓意,虽然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但母亲觉得有种说法是她最推崇的,那就是告诉人们,满招损,盈则亏,每字少一笔,意即不圆满,需要永远在追求圆满中去努力。我后来到芷溪时,特地到了这座祠堂——渔溪公祠,去观赏门额上刻的“南离辉映”四字,细细领悟其中包含的睿智思想。<br> 古语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母亲讲述的另一则故事让我印象很深。说的是芷溪有个人虽然很穷,但他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出门时衣服再破旧,他也要穿戴整齐。因为家穷过年买不上肉,为了不让人瞧不起,便买了一小块猪油,每天出门时往嘴唇上抹一下,好让人感觉他是吃完肉出来的。我当时听完感觉极好笑,这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虚伪极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告诉我们,贫穷与落魄是两回事,人可以贫穷,但不可以因此落魄,讲究面子,未必不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起码说明他没有在贫穷面前自暴自弃,连面子都不要。一个人贫穷并不可怕,失去对生活的信心,落魄到不要面子那才可怕呢。这番话,至今我还牢牢记在心里。<br> <font color="#ff8a00">本文还曾刊登在《客家文学》2023年冬之卷</font> 虽然我们时常听母亲讲述芷溪的故事,但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没带领我们去过芷溪。由于历史的原因,母亲头上那顶“资本家的大小姐”的帽子,让她的人生遭受重创。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冤案被开除公职,父亲的工作也受到牵连,全家除父亲外,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人被解除了城市户口回到姑田。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大地迎来了改革开放新时期,母亲才被平反并落实政策恢复工作,不久退休。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1986年母亲来龙岩住我家,当时我在龙岩地委机关工作,同宿舍楼一位永定籍的同志与我住在同一层楼,他的母亲竟然认出了我母亲。原来这位同志的母亲,年轻时就在我外祖父的烟行打工,她对我说,你母亲那时可是个大小姐呢,有专门的佣人伺候的。也因此从她口里,听到了不少外祖父如何善待工人,救穷助困,乐善好施的故事。在当年那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母亲的这种身份,我们确实不方便回去芷溪的。<br> 1988年春季的一天,母亲终于第一次带领我们兄弟几家人去了芷溪。当我们十几人到达芷溪,来到外祖父的祖居“保善堂”古民居的时候,母亲显得十分激动,在祖居里慢慢地走着,寻找着当年生活的足迹,每个厅堂,每个房间,每件物件,母亲都感觉到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都能勾起母亲对当年生活的回忆。我们对芷溪眼前的一切,也让我们感觉当年听完母亲描述后脑海里呈现的那些情景,真是太缺乏想象力了,芷溪比我们想象的要美得多,壮观得多啊。至于芷溪母亲家族的亲人接待我们的热情,那就更不用说啦。<br> <font color="#ff8a00">1988年,母亲带我们回芷溪,这是在她侄儿家,她侄儿向母亲敬酒</font> 2006年初,母亲已是八十多岁高龄了,身体每况愈下。四月底的一天,姨姨和芷溪的亲人到姑田看望母亲,母亲表达了很想再回去一次芷溪的愿望,但她老人家的身体,已经受不起舟车劳顿了。不久,母亲撒手西去,在办理完母亲的后事后,我捧上母亲的遗像到了芷溪,带着母亲在芷溪的大街小巷走了一大圈,以此满足母亲的遗愿。<br> 这些年来,我来过数次芷溪,或走亲戚,或带同行参观,每次都感觉如同走进一幅浩繁绚丽的历史文化长卷,让人目不暇接。这里不但有宽阔气派的古宗祠,鳞次栉比的古民居,丰盈深厚的传统历史,还有丰富的近代红色资源,毛泽东、朱德等老一辈伟人都在这里留下足迹,为了新中国的诞生,这里也涌现了不少革命烈士。这里的一切,真是太有吸引力了——<br> 芷溪,我会常来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