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一事一娑婆》

何布

《一花一世界一事一娑婆》——读何燕明先生《心吟诗草》有感 作者：佚名 谨以此文遥祭何燕明先生及中国老一代艺术家。 谨以此文送给我的女儿及正在传承精髓并有望成为中国新生代艺术家的孩子们。 ——题记 记得多年前，一位退休省领导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着这样一句话：人生可用七个字来概括——“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们也跟着掰手指头，果然七个字，一起笑起来。我一直以为作为一独立主体之人，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无论学术大师，还是一介布衣平民，凡进入耄耋之年，均应为智者才是。一则源于传承，二则身体实践，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咸，均已尝遍…… 笔者已近天命之年，试图以文字系统描绘一人一世，却还是第一次，而更加特别的是：这人是一位已过世的老先生，我们从未谋面，仅仅依靠他的文字相知。 一、由何布老师到何燕明先生 2017年1月19日，经西安朋友介绍，我带着怀揣艺术梦想的女儿，扣响北京何布老师家的门铃。在充满阳光的大屋子里，何老师以自身的求学经历及老父亲的坎坷人生为教案，与孩子不知不觉交流两个小时。期间，何老师每每吟诵父亲何燕明的诗句，描绘人生不同时期的心境，令我叹然不已，一则为何布老师对父亲的敬重所感染，更为何燕明先生老一代艺术家的博大胸襟所震撼。 临别之际，何布老师郑重予我一本诗集——何燕明先生所著《心吟诗草》，我们诚惶诚恐接受。这不仅仅是一本诗集，更是新中国第一代艺术家的大写良心。 离京后，我的公文包里就多了这样一本虽薄但却沉甸甸的小书，随时随地阅读一两首，不知不觉已将诗集读毕两遍，所做摘录、感想已有万八千字。于是有了写点东西的冲动与想法。经何布老师同意并致谢，便有了以下些许文字。 二、从一个人到一个时代 诗歌是有爱的、温馨的写作，诗歌也是有愤怒的、激情的四射，是相信寒冬过后有春雨、酷暑过后有秋风的咏叹。是对生命最初理想的守望，是对人生长路中的经历的祭奠。 展开《心吟诗草》，在岁月的长河里、在荒漠的冻土下、在作者的心里，我发现了这样的写作者和守望者，一个用心去体验生活，用笔写我心的诗人。从1946到1948年，年轻而又困苦的岁月，但是它却是激昂的，无意为诗，却成了诗；1955到1975年，时光更叠有波澜，诗人的心里充满了呐喊，对命运的抗争，对友人的关心，这是更为博大的爱；从1979到2009年，生命厚度中用朴实、细腻、圆润的温柔之笔，把日常生活中易被忽略的物象、事象一一激活，铺陈出美妙的善意和诗意；2010至2013年，人生通透，不仅咏叹，不仅守望，还在弥合着生命的裂痕，这是一个相对完美而充沛的精神家园。 还是走进何燕明先生的心灵吧—— 《给伙伴》 …… 奴隶用唾液 清洗伙伴的伤口 奴隶与奴隶 以自己的体温 抚慰伙伴的伤痕…… 《水碾房》 …… 水碾子一天比一天老了 只有小驴和我作伴 我们成天挨着皮鞭 绕着磨盘子转…… 《烟囱》 烟囱 是被奴役者 反抗的 手臂 哪里有烟囱 哪里就有喷着熊熊怒火的 胸膛 《盟誓》 定会有那样的一天 我们用自己的双手 把法西斯的铁窗镣铐 统统砸碎 投进白热的高炉 铸成通向自由的铁轨…… 这是对四十年代，苦难时期生活的记忆，但诗中同时又充满了抗争与希望。 《心灵的呐喊》 我再也压不住内心的呼喊： 为什么剥夺我工作的权利 能工作的人不让他工作 这无异于把人掐死 让活人窒息 这是打扮的最文明的酷刑 …… 我深知我在衰老 还要衰老下去 听见我生命的呼唤吗 我只要求工作 我被失去工作快二十年了 不让人工作是最大的犯罪 你们是扼杀文明的罪犯 这是身心被拘役二十多年艺术家对苍天带着殷红血液的愤慨与呐喊 《有关雕塑的思考》 …… 正像诗人 总是在寻找感人的诗句 作曲家 总在捕捉优美的旋律 雕塑家 无时不在探求生动的形象 即或是一件习作 也浸透了作者的心愿 饱含着雕塑家审美理想的深情 …… 《做陶塑有感》 …… 日复一日地劳作 既意味着练手修行 也寄情遣兴 其中十之一二 让我获得性情的释放 心灵的抚慰 …… 当我长时间的悬举双臂 凝神于作品时 我却全然不觉其累 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活着 还能工作 就是幸福 这是被解开绳索心灵的放飞与歌唱。 《八十盘点》 陈醋实足半瓶 杂品约莫一筐 清风貯满两袖 桃李依稀几行 《回首》 如果不是命运多舛 白白失去了 二十年最好的年华 被剥夺了 做人的基本生活与工作的权利 如果我 对自己的过去 一些习作稍加留存 活到这把年纪 是该有 比现在多些的作业留下来的 …… 这是一颗饱经风霜心灵对人生旅行居高临下的谦逊总结及多舛人生的释怀。 《晒太阳》 护工小杜将我抱进轮椅 又找出一件棉袍 把我紧紧严严实实地裹住 他推我去阳台上 晒太阳 久违的太阳啊 暖洋洋地 真好 《输液》 我躺着医院的病床上 紧紧盯着那挂着的吊瓶 和那白色的墙 药液一小滴一小滴地 是那么吝啬的流进橡皮胶管 离我的病灶那么遥远 我盼着它进入血管的瞬间 把疼痛止住 《五一节医院的病房》 五一节医院的病房 没有一个医生查房 没有一个护士来量血压 没有一个护理来换床单 只有病人 和他的病做伴 这是一位顺应自然规律的老者，临行之前，对此世间深深的眷恋与无奈。 一书一世界，一人一时代。燕明先生是不幸的，因为他人生二十年精彩被放错了位置；燕明先生又是幸运的，二十年的错位，又使他能够与土地、与人民通灵，以自己的身体写生，把作品写在大地上。他有爱的人在，有爱他的人在，他等来他的事业，等来他的心声流传。但更为重要的是，燕明先生的一生与共和国的成长紧紧拥抱在一起，以个人经历折射时代变迁。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盖如是。 三、由艺术到艺术家 凡诗歌等艺术作品，均有两个必要元素——形式与内容。不同的作家以及同一作家在不同时期对此两元素的使用方式各有侧重。总的讲，对形式的追求大都与作家年龄成反比，对内容的追求大都与作家年龄成正比。燕明先生将自己人生划为三个阶段：少年狂放，中年流放（31岁－52岁）、晚年旷放。从先生不同时期的诗歌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这一嬗变轨迹。 其实，形式美在燕明先生不同时期的诗中，均得以鲜明表现，尤其在中早期。艺术家写诗，最突出特点在于极具张力的画面感。 《一片被遗落的乌云》 一阵暴雨过后 天边亮开了一个豁口 一片乌云被遗落在 我的窗前 我推开窗子 轻轻地把它抱进来 存在我的诗里 与我作伴 一句一速写、一字一素描，一情一色彩。如果以此命题美术学院本科入学考试，该有多恂烂？！ 《北大荒的一天清晨》 刺骨的寒风 呼啸起一阵如烟的干雪 白桦树落尽了枯黄的叶子 银亮的树干活着 远处的屯子里 晾着捕鱼的网 再苦再冷的地方 也有人烟 守着这沉睡的冻土 期待化冻的日子 《那些斑驳残破的记忆》 …… 天亮了 扛着锯子揣上窝头 去岗上顶着风雪伐木 傍晚收工回来 就在铺了稻草的猪圈躺下 雪花不时地飘进来 带着狗皮帽子 缩进被窝 用充满质感的雕塑来领会这首诗，是不是也恰当呢？寒风啸雪，冰树枯叶，冷网炊烟，冻土沉睡，期待春天。在这揉碎之生活、再造之生活中，我们看到了人生的骨架、粘土、造型与雕琢。 如果在形式与内容中抉择，我想燕明先生一定会选择后者。尤其到了晚年，先生往往干脆丢掉形式的拐杖，直抒胸臆，以至于常常看不出诗歌的模样。这不仅是一种成熟，更是一种白居易式的胆量与自信。就像深秋深山那一树树柿子，没有一片叶子，满眼是红色海洋。 《八月，一个午后的小村》 一群麻雀围在抽穗的高梁顶上 像一张撒开的渔网 …… 门都敞着 人们都躺在炕席上歇晌 …… 惟有那头户的儿子 独自在牛棚里吹着竹笛 在悠悠的笛声中 我信笔涂抹这八月午后的小村 作者写的是中国农村改革开放前最为典型的一幕，村民无聊的生存方式及坦然的开放，这何尝不是作者自身的写照？大师之所以为大师，在于我们往往难以捕捉其形，大道至简，大简无形，无技巧的技巧，才是大技巧。恰如林中一院，少了掩人的照壁，多了直通通的敞快。你可以透过门缝、窗棂向里看，可以推门进屋慢慢看，那么随意与自由，那么自信与坦荡 《寄圣野》 …… 你八十七岁了 你是八岁 长到了十岁 又回到七岁 你永远也长不大 我们是六十多年的诗伙伴 我要和你一起健健康康地 活在诗里 在诗里活着 句句童言般“顺口溜”，汩汩而出，这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燕明先生对内容的追求，固然领域广泛，但归根结底，便是对真善美的信仰与执着。 《有关雕塑的思考》 …… 雕塑 是表现人的艺术 人是雕塑构思的核心 人以及被人格化的动物 是思想的载体 是情感的化身 是大自然的象征 人是昼是夜是启明星 …… 艺术必须真诚 …… 这种素质 激励着雕塑家劳动的成果 满足人民对于艺术需求的重任 ……… 这是先生的一首长诗，这里仅仅择取了极少的片段，诗中完整阐述了艺术从业者生命的意义－真善美，来自人民，为了人民。 《年轮呵你是树的挽歌》 我曾经非常欣赏 那天然造化的年轮 那一圈圈年轮 那层层叠叠的木纹 是树的记忆 数着年轮 谈春秋更替 听月月倾诉 ……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 我欣赏的那年轮那木纹 竟是一种痛苦一种残酷 它是被砍伐被锯开的树呵 一棵活着的树 是看不见它的年轮的 我感到一阵刺痛 一把锋利的钢锯 拦腰锯开树的身体 年轮呵你是树凄怆的挽歌 这诗道出了先生自我评判的途径与勇气。 《病榻上的诗》 我对学院 忠心耿耿 一生奉献 教书育人 别无他求 这是先生的绝唱，为后辈立下了一座高峰。坦坦荡荡，泣血而就。 何燕明老先生是个沿着生命轨迹一路“拾荒”的人，他在尘世寻找自己需要的温暖与悲伤，安静地攫取这些生活的片段，凝在笔端，化成一首首充满生命力的诗。纵观诗的几个阶段，有一个明显的回归的印迹；也许，千帆过尽，他发现了，自己最想要的仍是生命最初的纯粹和澄澈。 后记：记得何布老师见我，多次讲到：父亲被错划右派二十余载，人生精华耽误，虽然留下作品不是很多，但在我的心中，父亲是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也是大师，更是德艺双馨的教书先生。反复揣摩燕明先生诗，觉得何布老师的判断很准确。燕明先生的作品并不少，只不过多以文字形式做他的雕塑作品，恰如五线谱记载着美轮美奂的音乐。 燕明先生上天有灵，我想告诉他：读您诗集的不仅有您的夫人孙碧霞女士，有你的儿孙们，还有您未曾谋面但却相识已久的我－－20余年宣传、政务战线之一员，还有我的女儿及更多的孩子们－－一个个有志于毕生追求艺术真谛、并有望成为共和国新一代的艺术家们。 注：文中所有引用何燕明先生的诗，几乎都是撷取其中的片段，特此说明。 ＊＊＊＊＊＊＊＊＊ 七年前，西安的一位朋友写下了上边这篇文字，我将它存在了手机的备忘录里……今天，我将他的文章编辑成美篇，借以纪念我敬爱的父亲。谢谢这位朋友，谢谢他对我父亲的敬重和理解，也让我对他心怀深深的感激🙏🙏🙏人和人之间，友情有时候并非需要朝夕相处，心和心的相通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更是超越了许多市俗的标准和界定。 1、1946年雕塑教室2、杭州国立艺专学生时期创作的浮雕作品《难民》 1954年上海，为翻模师傅塑像 工作照 1997年何燕明和夫人于意大利罗马威尼斯广场 2010年冬两位老先生参加学院“老照片”展 附：母亲的编后记近年，燕明一直期盼出一本他自己的诗集。每每休闲在家时，或去医院的路上，甚至住在医院的日子里，他常常提及这个心愿。可惜他的愿望还未实现，就离开了我们。这段日子，我着手查找他散落在文箧、书、刊、笔记本以及夹在废稿纸堆里字迹潦草的小诗稿……在整理过程中，我往往沉浸在他的诗里，我欣赏、感叹、悲伤……。他的诗，反映了他的人生轨迹和各个时期的所思、所想。他曾说过：“诗不是写出来的，是从心底里流出來的……我不是在写诗，是诗在写我……”他就是这样经常地在诗的意境里。我看到，他在一张稿纸上，用铅笔写下了这样几句话：“—个艺术家一个内心充满忧患的诗人一个甘当平民、听到称他为艺术家感到不自在的人一个在艺术思想上激进艺术运动的先驱者”我觉得，这正是燕明对自己的写照。谨以此《诗集》奇托我和儿女对燕明的哀思。他虽离我们而去，但他的诗永远与我们同在。 一孙碧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