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三十

zhiguo

那年三十

Zhiguo，2024.1

又要过年了，朋友照例邀我聚餐。是日小年，神池县城，白雪覆地，西风住吼，天气晴朗。家家扫尘，户户祭灶，祈烟祝食，一派年相。

我们十人，中午入一新潮餐厅，围坐一桌。大家虽处一城，并不常见，更有一友，始从国外回来，所以相见极欢，嬉笑非凡。

浪漫的灯光下，红烧肉，白兰地，炸油糕，清蒸鱼，倚叠如山。众人觥筹交错，前仰后合，不觉黄昏。继而，那位国外回来的朋友要一西红柿意大利面条作主食，小碗分享。我本来对面食情有独钟，又见此面黄线条，红海洋，感觉稀奇，便急忙端起碗，横了筷子开吃。朋友慌忙制止，说吃此面条，要用绅士风度。她先帮我把白色餐巾一端夹在领口，使其菱形垂下，遮住前襟，再示我左手举匙，右手捏叉，不端碗，叉面条，在小汤匙里拧成丸，小口轻入。只是我一动手，不是叉得太多，就是拧不成丸。几经尝试，染了满嘴红，始得一小口。感觉面够筋，但除了尖酸，味同嚼蜡，哪比得了我们那臊子面，炸酱面！于是放下叉具，虽兴犹未尽，也宣告饭毕。看着服务员收拾餐桌，自己往后一仰，就着柔和的灯光，渐渐地，便朦胧间回到了从前。

那是大年三十，我外出谋生未果，盘缠用尽，饥肠辘辘，却也终于在凌晨时登上了县城的环乡红车，得以还家。身虽疲倦，但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心犹开朗。于是放下紧张，往后背一靠，任凭思绪飞翔，憧憬年来午饭。已而再看车前，司机吕涛富师傅，不高的个子，镶一金牙，紫红圆脸，富态安祥。他说话不紧不慢，焦黄的手指间夹一香烟，行车稳健。司助高个头，把门售票，严格负责，不循私情，人称黑脸赵白。那时车无暖气，二人均着劳动布工装棉大衣，狗皮帽。于时也土路，车行缓慢，大半晌午时分，方到前村烈堡。二人依例停车在供销社食堂门前，入室就餐。

天冷，乘客随入，围炉烤火。不久，我的目光就落入厨室之内。食堂师傅和司乘是熟人，打了招呼，也不用问，就照旧做起了炒鸡蛋浇面条。只见他拿了预先和好了的面团，放在案子上，揉了两下，开始擀。一只手把擀面杖来回碾，另一只手把面团拨著转，三下两下，就把面团擀成饼状。师傅再把大饼撒上面粉，折迭，捲到擀面杖上，用两只手压在案上来回搓。才又几下，展开，把大饼由两边再折几回，沿中线一合，迭成一垛，操刀便切。那擀开了的面片除了像一张饼，也像锣，也像家里妈妈烙出来的玉米面折饼。我盘算着，面饼那么厚，切开来一定很粗，怎么好吃呢？只见师傅嘴里叼著香烟，用嘴唇和司乘说着话，手下就动了起来。他切的时候，上边的眼光从未移开过对话的人，全然不看下边的手和刀。倒是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手。然而我终究也没有看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切的。只见刀光闪闪，上下不分，内外难辨，只有嚓嚓声。忽然咣啷一声，师傅把刀丟在案上，双手抓起切过的面垛，往案子上一甩；再一抓，再一甩。说时迟，那时快，案子上就水银泻地般地漫出了线一样的条条。那面条细细的，长长的，匀匀的，像极了机梭里吐出来的毛线，也像极了妈妈家里用机械压出来的线河捞。那过程更像极了耍魔术变戏法，把我彻底地震住了。

等我回过神来，面条已经煮好盛到碗里，而司乘师傅们也开始用餐了。我一边看着，一边就遐想起来，全然忘记了一路企盼的年饭。面条原来是这么做的啊。那做出来的面条是什么样的味道呢？我吃过莜面河捞，也吃到过饱，而吃白面面条的感觉，喉咙里好像有，又好像无，摇曳不定，只是在口水里挣扎。

打那多年以后，我也能有白面，能做面条自己吃。每次做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当年看到的情景，就琢磨着，学著做。后来居然也练出了一手做面条的好功夫。只是再后来就进入了现代人的生活，只买干面条吃了。偶然有客人想吃地道的面条时，我也动手做。客人看着我做，总是喝采，尖叫。小心手指啊，别切着了。也有人乘机拍照。照相的人总是抱怨我切得太快，刀光闪烁，相速跟不上。他们哪里知道，每当我拿起刀子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当年的情景，手就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停不下。

如今多年过去，山河依旧，人世却非。

家乡的路已经加宽变硬，家乡的人也已衣食无忧。然而当年三十旅程所见，仍然历历在目，我也仍然怀念那已往的过年。

眼下年时又近，面对佳肴，眼眺新城，我不禁怅然慷慨：当年的食堂师傅，以及公车司乘，你们是否仍然健在？

朋友们，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我们处盛世，沐清化，明年三十，不，年年三十前，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