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百花洲》2024年第二期</p> <p class="ql-block">《百花洲》往事</p><p class="ql-block">李春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20世纪60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后,正值天下大乱,万马嘶鸣,毕业分配国家延期一年,我又因去一报社见习而脱离了学校队伍,同学们工作都分配完了,纷纷去了地县基层就业。我工作无望,怀着一颗年轻激动之心,独自在南昌徘徊,四处寻业。因南昌兴建一座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馆(今江西省美术馆),我被人请去采写建设全过程,撰写了一部《万岁馆兴建纪实》书稿,欲寻求出版而找不到出版社,找到江西省新华书店,书店有人接待兴致勃勃送书稿的我。</p><p class="ql-block">殊不知,江西人民出版社的社牌其时已被摘下。几乎是扫地出门,社里的编辑和职员大都下放农村了,出版社的一座小巧院落,也变成盲人医院。现所见省新华书店是一座停办的学校(南昌师范)旧址,门口挂的是江西省新华书店的大红招牌,“新华书店”四字,熠熠生辉,那是毛主席的笔迹。守门人告诉我,江西人民出版社被撤销后,只留几个编辑在这省新华书店的一个编辑组里,负责“两报一刊”社论的单行本出版,偶尔编辑一些文化课本读物,用江西省新华书店名义出版。</p><p class="ql-block">虽然我的书稿未被采用,但是我却意外地被人看中,接受我来上班。原来此处正要人做事,而老成人大都不敢来,怕下放农村。我少不更事,孤独一人毫无牵挂,便胸无城府地留下了。</p><p class="ql-block">踏进这个编辑组,但见空荡荡的一个大教室里,只有几张办公桌,四五个编辑,沉默不言,都在读毛主席著作。他们都比我年纪大,看得出身体并不好。胡友藩作为这个小组的临时召集人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向我介绍上星期从学校来报到的陈俊山。我同陈俊山曾有一面之交,此地相见格外亲切。他告诉我这里原是一个省级综合性出版社,现在被“运动”搞得支离破碎,相信今后国家总还得要文化吧,还得出书吧,还要有作家,还得恢复出版社吧。他的声音说得很小,我听后下定决心到这里来工作。</p><p class="ql-block">1969年10月的一天,胡友藩和陈俊山到我住处,帮我搬行李,开来一部搬运书店图书的大货车。殊不知,我除了身上的衣服外,就只有一个手提的小木箱,这部解放牌大车大材小用,将我和我的整个小小家当,轻飘飘地拖进了这个名亡实存的出版社。</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非常时期的江西人民出版社,没有社名和社址,寄人篱下,要做的事情却很多,一人顶仨,一个编辑要承担原来几个编辑室的工作。</p><p class="ql-block">初来乍到,如何做编辑,我一窍不通。我知道要虚心向组里有经验的同事请教、学习。</p><p class="ql-block">记得刚过“运动”关的资深编辑汤匡时,很使我敬重,他温文尔雅,戴着一副眼镜,很有学者风度,虽比我年长近二十岁,却显得很年轻,像是同辈人。他是当时知名的文学翻译家,笔名汤真,后知他年轻时就与乔石在上海同一部门工作。乔石走上仕途成了国家领导人;汤真从文,成了作家、翻译家、编辑家。20世纪50年代汤老师从上海出版界来支援江西的出版工作,翻译和责编了许多好书。我经常向他请教,他对我这个青年编辑毫不轻视,而且颇有耐心,有问必答,经常笑呵呵的,为我解惑释疑。他用自己责编的图书做范本,教我如何从整体格局上审视和把握一部书稿,又如何在细节上逐章逐节地、咬文嚼字地发现文字问题。</p><p class="ql-block">他强调发现问题后一定要同作者商量,然后共同修改、润色,每部书稿至少要看三遍,最后修改得方方面面无懈可击,才可付梓,出版后成为一部合格的、受到社会欢迎的书。他常说做编辑就是要这样认真地、一针一线地,“为他人作嫁衣”。他的教诲,让我逐步入门,进入了编辑领域,也让我有信心做好编辑工作。</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办公室是学校原来的大教室,四五个编辑共在一室。一天晚上,快到十点,我来到昏暗的办公室,发现惊人的一幕:一张木凳子架在一张办公桌上,凳子上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是编辑潘清泉坐在高处,贴近灯泡在细读书稿。办公室没有日光灯和台灯,昏暗的灯泡吊得很高,老潘是高度近视,还是跛脚,采取这等不安全姿势读稿,我说很危险,他说不怕,桌面是一整块的樟木。他近日病刚好,因明早作者要来听稿件修改意见,得抓紧再看一遍,便到办公室来加夜班……后来,潘老师人到中年就患上癌病住院了,没有护工,家属也忙不过来,小孩小。我们几个编辑下班后就轮流到病房去照应老潘。年轻的护士很认真护理病人,让出病房空间,给予我们照应方便。后来老潘英年早逝,弥留之际,护士和我们几个编辑一起含泪在病房看着潘清泉最后合上了眼睛。再后来这美女护士也成了我们编辑组的朋友。又多少年后,她的丈夫从北京回到南昌,调来我社工作,我把我的桌子全盘交给他使用,她丈夫就是更后来的省出版局熊向东局长……言归正传,潘清泉走了,他那整块樟木板面的办公桌,就转给我使用了。桌面虽已古旧,骨架却很硬朗。几经沧桑,我一直用它办公,直到21世纪初社址搬迁。这也许是江西人民出版社资格最老、退役最晚的老樟木办公桌了.汤老师的指教和老潘登桌看稿让我受到启迪,做编辑可是只讲奉献,不知索取的,而且第一要认真负责,要用智慧将名利送给别人,而把寂寞与吃苦留给自己。不久,我有了发稿权。老潘走后,我们只有四位编辑了。汤匡时年纪最大,陈俊山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未读完研就遇“文革”停读,分配工作来的。风波过后,他受命调去北京,在国务院研究室任职,后英年早逝。朱焕添是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是我们编辑组的临时负责人。也因劳累,不到六十岁,英年早逝。四人中,唯我是本省人,南昌大学(原江西大学)中文系毕业,我最年轻。我们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各有分工,各负其责。我分工编教育、连环画、长篇小说、诗歌等方面的书稿。每天一上班都要早读,学毛主席的“老三篇”,由我朗读。我最爱读《为人民服务》那篇。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兼搞校对,还要进书库打包,下农场劳动,晚上坐班学习到九时。在那个特殊年代,心情虽有忧郁,我却自知还得以出版事业为重,对读者负责,对历史负责,认真编好每一本书。20世纪70年代初期,江西人民出版社的社牌,流光溢彩,重新挂起来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国各地出版社正式恢复体制,我们编辑室即从新华书店搬出,回到江西人民出版社怀抱,改名为文艺编辑室,并搬到百花洲路3号办公。</p><p class="ql-block">百花洲是南昌“豫章十景”中的风景名胜,市中心有一东湖,东湖里有南、北、东三个小洲岛,水天一色,百花争妍,人舟往来,自古以景色亮丽著名。1979年的一天,汤匡时突发奇想,提出为满足读者需求,要办一个大型文学期刊,立即得到了编辑室的响应。《百花洲》大型文学期刊,雷厉风行,是年八月就创刊了,并且一炮而红,震惊全国。我亲历了《百花洲》最早三十年辉煌岁月,往事如梦,萦回在心。2009年,《百花洲》创刊三十周年,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全文照抄如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南昌炎夏的气温,与日俱增地往四十摄氏度逼近、超越,又徘徊。整日躲在空调房赋闲的我,突然接到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的电话,约我晚餐去“半岛海港”酒家聚会。听得出电话里的声音来自久违的《百花洲》杂志社的一位老编辑,音色却还是年轻。来到酒家才知道有从北京来的《百花洲》老同事来到了百花洲,欲与《百花洲》杂志当年的老编们和新当家人等见面。岁月蹉跎,世事纷纭。老同事相见,心里都在说“老了”,口里发出的却是善意的恭维:“啊,你还是那样年轻,没变,没变……”老编们不管经历了何种风雨、哪道风光,举步皆芬芳或行尽泥沼,都已在求生的人间成功地转了一遭,俨然从硝烟沉落的战场解甲归田,从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中散去了。恋栈也罢,思宴也好,英雄都怕“老、病”</p> <p class="ql-block">磨。看起来身体都还健朗,满脸的沧桑却在写道:岁月无情,正在与时俱进地蚕食你最后的生命线。于是有位曾经的“官员”不无伤感地说:“啊呀,我们今夜都称‘老某’‘阿某’吧,不叫‘某长’‘某总’了……”</p><p class="ql-block">此时,我想到最多的却是坐在旁边的老汤,他一生没有“长”字和“总”字的称呼。他已八十有余,当年无酒不成餐,酒中却常有他的锦绣文章。年轻的汤匡时在上海当编辑以汤真笔名翻译了许多世界名著,被称为年轻翻译家,而他在大学却不是学中文和英文的。我初到出版社当编辑,二十出头,是他第一个在业务上接受了我。我为他能做编辑,又能创作,还能翻译感到敬佩。他送给我一套他的翻译著作,并教我如何做编辑,说做编辑也得会写作,要有自己的作品。难啊,他却说这不难,并说凭我的智商,做好编辑和文学创作不成问题,若要做翻译,他只要教我三个月就可入门。</p><p class="ql-block">几十年过去了,他的这番话还响在我的耳际,是这话让年轻而自卑的我有了自信,而今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功地当过了自认称职的编辑、编审和有良心的诗人、作家。我有了自己的诗集、长篇小说、散文集、评论专著等作品,但终究还是不满足。因为智商并不高,我没能跟老汤学习三个月的英文,没有学会翻译,也没有成为一个成就高的作家。</p><p class="ql-block">“今天到场的是历届《百花洲》的领导和编辑,《百花洲》创办于1979年,今年是创办三十周年,特从各地把大家请来聚聚……”出版社东道主说出了今晚聚会的缘由。</p><p class="ql-block">我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文革”时被撤销的出版社刚刚恢复名称,挂起招牌。那时全省只有一个出版社,编辑人员寥寥无几。</p><p class="ql-block">“文革”中被打倒的作家渐渐得到解放,作者来稿非常踊跃,久处书荒年代的读者,读书欲望空前高涨。我们社里四个文学编辑,每人独当一面,半个月或一个月就要编辑出版一辑文学作品,名曰《革命文艺丛书》,这样,还是满足不了读者的需求。</p><p class="ql-block">一日,老汤突发奇想,在编辑部提出要创办一个大型文学期刊,这刊物的开本要像全国仅有的上海巴金办的《收获》一样,内容也要向《收获》看齐。这大胆的设想,志存高远,是解放思想的体现,顺应了时代潮流,立即得到了编辑们和社里有关领导的首肯。于是由老汤紧锣密鼓地制订详细方案。</p><p class="ql-block">老汤紧抓住这历史的机遇,火速向全社征集刊名,当时我第一个应征,在会上提出取名“百花洲”,理由一是当时国家正在提倡文学创作要百花齐放,这也是办刊的宗旨,符合政治形势要求;二是百花洲是南昌美丽的风景名胜,知名度高,其时出版社正在百花洲路3号办公,很有地方特色。我的提议经过编辑大会复议,一致通过。这刊名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说是编辑大会,总共就是四人,老汤年纪最大,我最小,中间二位今已作古。</p><p class="ql-block">接着,老汤安排大家出主意,由名人来题写刊名,一时找不到适合人选。我曾在图书馆寻到清代布政使彭家屏题写的石碑,刻有“百花洲”三个大字,古朴苍劲,终因没有复制技术而放弃。后来老汤决定从鲁迅的手迹中集字,美编便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文中找到了鲁迅的“百花洲”三字手迹,集在一起,亮丽舒畅,令人耳目一新。在征求刊名、集字的过程中,老汤一人埋头苦干把创刊号的稿件编好了,编后记也完稿了,这编后记就是创刊词,只是低调地放在最后面。刊物上没有主编、责编名单,实是老汤总起承,一人主持执行全部编辑业务,我跟他跑跑腿,组织了这期的诗歌稿,后来开辟了一个《花洲诗会》专栏。上级同意《百花洲》出版的指示一下达,创刊号《百花洲》很快就付梓了,1979年8月问世。封二有一幅《小平同志在南昌》的油画,背景应是新建拖拉机厂。创刊号只标明是《百花洲》文学丛书1979年第1 期(总第1期),定价1.05元。不定期出版,实是摸着石头过河。</p><p class="ql-block">“老汤是《百花洲》的第一人!”东道主讲完话后,我说了上面的故事,向老汤敬酒说。老汤耳重,好像没听到我说什么,大家好像也没有听懂我的话。回忆如金,沉默也是金。三十年了,谁还会去捡拾这些上不了正史、没有铭文记载的陈年芝麻呢?而后来官方撰写正史者,谁知又是这些陈年芝麻的第几代新芽呢?回忆录的绿枝上怎能长出这些陈年芝麻呢?是的,三十年了《百花洲》的年龄比如今《百花洲》的新编们大不了几岁,谁又会晓得《百花洲》诞生的故事?一如百花洲的当下游人,谁能知道百花洲的人世沧桑呢?于名胜百花洲而言,这三十年又算得了什么?而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老汤正在步履蹒跚地往他第三个三十年高峰攀登。然而,三十年了,《百花洲》历经风雨,刊以洲传,洲以刊传,如今谈到南昌,世人不但知道中国有个古老名胜“百花洲”,还有了一个文坛新景《百花洲》。从百花洲到《百花洲》,但愿《百花洲》能同百花洲永远走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日,汤匡时果真攀登完成并超越了他人生第三个三十年高峰,年届98岁的老汤仍然精力充盈,仁者寿,善者寿,此言不虚。老汤</p> <p class="ql-block">总起承完成了《百花洲》的创刊,并一鼓作气,以敢为人先的精神,让《百花洲》在百花洲早早地、深深地、牢牢地扎根,根植千秋,开放永远不败的花朵。后来,作为领导,喻建章鼎力扶植《百花洲》成为正式文学刊物,《百花洲》尊重名家,培养新人,新老结合,中外交流,以创业、创新的理念,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宗旨,以有特色的小说、诗歌和译文专栏,享誉全国。</p><p class="ql-block">其间,只有汤匡时、朱焕添、陈俊山和我四个编辑的文艺编辑室,不仅要编辑《百花洲》杂志,还要编辑图书。人员匮缺,社里开始招聘编辑,广告一出,应聘者闻风而动,奔走相告,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来者能战。</p><p class="ql-block">20世纪80年代中期《百花洲》的编辑已不乏其人,不乏其才,人才不乏其用。</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百花洲》为了有效组织稿件,为了真诚联系作家,组织作者队伍,编辑室在社里支持下,由汤匡时领头,摸着石头过河,组织了一项前所未有的作家写作活动。当时改革开放伊始,经济还落后,百废待兴,社会上还无空调,夏日炎炎似火,到庐山避暑者络绎不绝。</p><p class="ql-block">我们就利用庐山避暑这一环境契机,得天独厚,在全国邀请已成名及待成名的一众作家,由社里提供资助,免费来庐山写作,美其名曰“庐山笔会”。这是《百花洲》创刊以来,一项创举,浓墨重彩地在年轻的《百花洲》里写下了灿烂美丽的一页,让《百花洲》瞬间名扬文坛四海,让作家与编辑有缘相聚,真心诚意爱上《百花洲》。从此《百花洲》作家朋友遍布天下,作家的好诗美篇,在《百花洲》上竞相开放、香飘神州。这一创新活动,响应者众,赞誉者高,连续几年夏日,全国著名作家纷纷云集匡庐,寻诗觅句,写作交流,雅重高致,成了文坛当时一大美谈,也成就了烟雨庐山文坛历史的一大创举。</p><p class="ql-block">我全程参加了这一活动,在山上山下接送作家,在笔会上为其提供生活和写作服务,编辑们交上了众多作家朋友。当年笔会的庐山客,如今大都鼎鼎有名,成为一代风流、文坛宿将,闻名遐迩,青史留名。</p><p class="ql-block">书架上摆放着我几十年前出版的新诗专集《庐山梦》,这是《山河恋诗丛》中的一部,一如人老珠黄、容颜黯淡,封面已在褪色。然而,扉页里国画大师范曾的题签,仍放光彩。我曾像疼爱孩子似的珍爱过这部诗集,今日却欣喜地读出了诗中孩时的幼稚。然而,《庐山梦》被列入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遗产关于庐山著述的目录中。敝帚自珍,此书留给我的却更有一番梦一样快乐的庐山情缘。</p><p class="ql-block">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文学欣逢改革开放的春天。因了职业的缘故,我以编辑出版者身份参与组织了几届“庐山笔会”,在还没有普及空调的炎夏,邀请全国有名的作家、诗人聚会庐山写作、避暑。血气方刚的我曾穿梭于南昌百花洲、九江烟水亭、庐山云里雾中,接送当年红极一时和初露锋芒的一批中国作家。诸如,写《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张贤亮,写《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张弦,国字方脸满腹文章的李国文,龙腾虎跃获奖大满贯的蒋子龙,还有当时声名鹊起的刘心武。我从南昌火车站接到他去洪都宾馆转车上庐山,一进宾馆就被粉丝们围住,要签名,要合影。还有几位美女作家:《人啊,人!》的上海女子戴厚英,细声细语说话的才女竹林,秋水芙蓉般矜持高雅的张抗抗,更有青春美丽伶牙俐齿最年轻的铁凝,等等。每批都有一二十人。</p><p class="ql-block">说是笔会,其实白天大部分时间是游览名胜,我们编辑为作家们全程服务,兼作导游,而作家游客是不需要人们讲解的,每到一处倒是他们见景生情,借题发挥,滔滔不绝。晚上,或写作,或休息,那时庐山还没有电视,月下泉底,云牵雾缠,舞榭歌亭,一任作家们自由选择。蒋子龙不无幽默地用天津话嚷嚷:晚上干啥都行,可要防止爱情泛滥啊!在一片笑声中,大家融入了庐山绚丽的夜色中。作家们大都住在别墅里,写《将军吟》的莫应丰,不太贪玩,途中,偶尔会搂着一位女作家,疯狂起舞,让大家开怀大笑。他常常通宵写作,一夜,写着写着,突然号啕大哭。旁边年轻的新婚妻子为他不停地擦泪,问他哭什么。原来,他发现自己住着的房间,正是彭德怀庐山会议时住过的房间,他激动,说不虚此行啊,住了这间房,也不枉此生啊!白天,他又对作家们重复晚上的激动,并再次痛哭,令周围人个个动容。下庐山后,过了一些时日,我突然得到写了《将军吟》的莫应丰英年早逝的噩耗,想起的便是这位湖南汉子的那场庐山痛哭和慷慨陈词。</p><p class="ql-block">是时我住在美庐旁边的一个小别墅里,据说此室当年可直通美庐,是警官的居室。别墅是一个三居室的住房,也有中央首长住过,只是不便提名。主卧室宽敞,有穿衣镜、梳妆台,古色古香,适合女子住。我便安排张抗抗住这主卧,我和同事展锋等四人住侧房两间。入住后才发现,这男女合住的别墅,只有一个大洗手间,大部分时间被张抗抗占领着,女人是最离不开水的,她似有洗不完的手。而她一出洗手间,总是望着门口等候的男士不经意地笑笑。如是半个月下来,男人的忍耐性得到了空前的质的提高。人们都叫她抗抗,她很显年轻、聪明,身美瘦俏,脸上总像在构思小说而带几丝忧郁。那夜,大家拾了一些干柴,在如琴湖畔燃起篝火,对着明月,抗抗声情并茂地清唱了一曲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我至今还能忆起她那歌声中的忧伤,不知是为了爱情呢,还是如苏东坡在抒发被谪不满、怀才不遇?而当时的抗抗该是踌躇满志、闻名遐迩的。当时就有一位她的女粉丝,竟然从山下追上山来看她,她把这粉丝留宿房里几天。后来,她寄给我一篇</p> <p class="ql-block">小说《海龟》,一经发表就引起了轰动,骑龟之人,欲以龟代步,用香蕉做诱饵,达到目的,表达了对那种以权谋私、无端驱使百姓的社会忧伤。这忧伤让我又想起了她在庐山上的歌声。多少年不见面后,在汶川大地震时的一次电视采访节目中,我看到了她在回答问题时,在已经沧桑的脸上表现的是同样充满透明度的忧伤。</p><p class="ql-block">人夜了,当时没有电视机,山上难得看到电影,大家就踏着山月,到花径去组织篝火晚会。大家抬来的干燥树叶树枝,在如琴湖畔堆起小柴堆,然后点燃,众人拾柴火焰高。作家们就像小孩一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温小钰是出色的主持人,随着她字正腔圆的报幕后,一支支让人耳目一新的歌曲响在庐山的夜空。</p><p class="ql-block">作家们大都是好歌手,第一支歌是蒋子龙和戴晴的《刘海砍樵》,生动而风趣的表演把大家的激情都调动起来了。接着唱歌的是前面说过的,张抗抗的一曲《明月几时有》,音色里充满着忧伤,在山间夜空枝头缭绕,让篝火旁庐山客豁然思念起山下的情人知己。长夜将去时,我唱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但愿从今后,你我不相忘……作家们就这样爱上了诗情画意的庐山,爱上了有缘相聚在古老庐山怀里、同舟共济的诗朋文友……于是身在此山中,乐在此山中,庐山剧院里评古说今,锦绣谷里言情寄恨,东林寺里拜佛求神,五老峰云中嗷啸,秀峰龙潭戏水,石钟山敲石寻钟……</p><p class="ql-block">庐山秀色天天可餐,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编辑和作家亲如一家,相处快乐,那时参加“庐山笔会”上山的《百花洲》编辑有汤匡时和我,老汤是20世纪50年代就到出版社的最老编辑,他领队。我是60年代入社的,其他都是80年代刚刚调来的几位很有能力的编辑:桂晓风、周榕芳、蓝力生、展锋。</p><p class="ql-block">即将分别的前夜,作家们联合出钱,在宾馆办了一席丰盛酒宴,招待我们编辑,以示谢忱。相聚欲散,推杯换盏,难舍难分……</p><p class="ql-block">广州《战士文艺》主编诗人韩笑,他来参加“庐山笔会”迟到了,我就陪他一人又上了一回庐山。庐山负责人李曼闻讯,亲自为韩笑备专车游览,二人赏景谈诗,都写了诗歌在我社出版,杜宣还为李曼《匡庐诗草》作序。</p><p class="ql-block">下山之后,我决意在编辑之余,也开始自己写作。蒋子龙在庐山夸奖做编辑的是藏在高楼大厦钢筋水泥里的钢筋,作家只是露在外头的水泥。其实不然,钢筋、水泥都是作家的,编辑充其量浇了一下水,而水也是作家的。须知,编辑虽同作家是一家人,但编辑也应有自己的钢筋水泥。做了一辈子编辑,乐于为人作嫁衣,如卜今赋闲家中,终有了专门时间写作,多少年来,我已出版长篇小说《天国郊野》、专著《诗人杜甫》、散文集《尘海拾缘》和《庐山梦》《枕流歌》《盈盈的爱》《夏夜的风》等四五部诗集,还有评论集和专著,总共二十来部作品。这虽属草野之笔,难有知音,却因总离不开庐山的情缘,离不开百花洲和《百花洲》的际遇。特别是《庐山梦》,实属当年《百花洲》之“庐山笔会”的遗梦,终是一种心灵不死的快意人生。</p><p class="ql-block">如果说“庐山笔会”是从五湖四海请进作家来《百花洲》做客、写稿;那么,下山后《百花洲》编辑分头奔赴京沪广,拜访作家并约稿,则是走出《百花洲》,到五湖四海去组稿。这当头人手少,都是一两个编辑跑一地,我多半单枪匹马闯天涯,也不会盲目乱闯,一是自发来稿中选择对象,二是庐山笔会作家提供线索,三是编辑朋友推荐作家。按图索骥,最终是广交作家朋友。走出去,也不单是一对一访问,有时到达目的地也见机行事,或在当地组织作家座谈,开个小型约稿会议,或是将当地作家都约到宾馆,一边共餐一边谈稿。古人杯酒可释兵权,我辈举杯邀朋友,对饮一桌亲,可组好稿。比喻虽属蹩脚,我们却有过此经历。随着《百花洲》的崭露头角、繁荣进取,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良好的开始等于成功的一半。编辑队伍随之扩大,社领导班子也开始建立和完善。武继国任社长,曾留学苏联的王冶民任副社长,喻建章任副社长。</p><p class="ql-block">1984年12月中旬,新任职的王冶民,要去北京国家出版行政部门汇报工作,他带了我和新近调社里的桂晓风一道前往。我们的另一任务便是为《百花洲》组稿,是时《百花洲》因“庐山笔会”而闻名京城文学界,我们三人在闹市住下,好不容易下榻一个简陋的地下室宾馆,虽通铺住着贩夫走卒之流,但内心很温暖。</p> <p class="ql-block">消息传出,就有作者循声觅来,看望我们,让我们宾至如归。王冶民带我俩见了有关出版界领导,掌握不少作家信息,桂晓风北京人缘较熟,我们便决定在北京中心地带一大宾馆的宴厅举行一个作家招待会,邀请北京著名作家来宾馆聚餐小叙。在“庐山笔会”作家朋友李国文等帮助下,很快就如期邀来了十几二十来位作家。</p><p class="ql-block">记得约定与会作家有李国文、徐怀中、邵燕祥、林斤澜、邓友梅、中杰英、刘心武、戴晴、毋国政、韩少功、陈建功、吴泰昌、郑万隆、朱春雨、曾镇南等。约定客人后,王副社长很高兴,打电话要在南昌的祝方明、周榕芳、蓝力生等编辑即乘飞机赶来北京一起参加会议。蓝力生应约赶到,其他人有事未来,周榕芳还要老蓝带一封信给我,要我代他向作家们问候。此情此景,历历在目,犹在昨天。</p><p class="ql-block">招待会开得很成功,如预期完美。周榕芳信中交代我的事,我也代他办好了,与有关作者当面谈了寄在他处稿件的处理意见。北京这么多著名作家与我们相聚,交谈融洽,是文坛罕见的美事。作家与我们编辑交了朋友,并畅谈如何办好《百花洲》,积极响应我们的征稿,有的当场应约定下稿名,有的还带来了文章和书稿。长稿除了《百花洲》可连载外,还可在社里单独出书。说是招待会,实是上京同作者促膝面谈的谈稿会。这个招待会也不单是为《百花洲》期刊组了稿,建立了作者队伍,也是为全出版社组织作家队伍。此时《百花洲》编辑部已开始独立成立科室,不久我也到新设立的文艺编辑室任主任,主要编书,其中就有《百花洲》衍生的系列丛书。</p><p class="ql-block">招待会结束后的当天晚上,与会的著名诗人邵燕祥,就找到我的宿舍,因我向他约了稿,他特将一部新编的杂文集《蜜和刺》交给我,我欣然收下,回去后书很快就出版了。江西省文联一作家,是邵燕祥的老朋友,不无惊奇地说,《百花洲》能约到邵燕祥的书稿,真不简单。</p><p class="ql-block">招待会后,我们还分头一对一登门拜访没有来参加招待会的作家。王副社长带着我找到冰心家里,敲门来应的是冰心的儿媳妇,她说冰心外出了不在家。我们想把礼品放下,她婉拒说,老妈妈不收礼的,若是鲜花,她偶尔会收下。王副社长怏怏而归。</p><p class="ql-block">我就一个人去找曾自发寄稿来社里的一位作者,知其地址,他叫峭岩,当时是位部队初写诗的诗人,初次相见,一见如故。他热情接待了我,他写的是井冈山,诗写得清新明快,特好。两人商定修改意见后,我就决定出版这部诗集,书名曰《放歌井冈山》,这是他的处女作诗集,也是全国较早讴歌井冈山的一部诗专集。后来他成名了,到解放军出版社任负责人。多少年来,峭岩一直是《百花洲》和我社的好朋友,他还会帮我们组稿,我责编《在毛主席身边的日子里》一书,想请郭沫若题写书名,峭岩亲自去拜访郭老,帮我们求来了十分珍贵的郭沫若墨宝。社里要出版香港的一部武打小说《鹿鼎记》,他带我去找刘心武索取稿本,并与作者联系落实。如今,峭岩是继李瑛之后北京乃至全国诗坛的领军诗人。那次见面后,峭岩还带我去拜访当时大名鼎鼎的部队诗人李瑛,李瑛热情大方,神采飞扬,非常亲切地接待了我,谈了诗,谈了写作计划,还介绍他女儿诗人李小雨的作品,并表示有新作一定记得寄给《百花洲》,后来他为《百花洲》写了一首很长的抒情诗。</p><p class="ql-block">从李瑛家出来,我独自按地址来到地安门,寻找我大学老师邵鹏健教授的同学叶君健,小学就读过叶君健翻译的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责编的邵鹏健编选的《外国抒情诗歌选》一书,是叶君健作的序。听到我去北京组稿,邵先生就介绍我去拜访著名作家、翻译家叶君健。叶君健老人笑呵呵地把我迎进他的四合院,带我一室室观看房间,房里的红木书柜装满了图书,有一书柜装的尽是叶君健的个人作品,真著作等身。他有选择地取出几本书向我展示、介绍,还小心翼翼地展示了几封中央首长亲笔写给他的信,使我震撼。柜子里存有一沓沓书稿,他说刚出炉,很新鲜,让我看得上就带走。我真的选了两部书稿,带回去都出版了,一部《红叶集》印数不少。门开最末一间大房,两位金发女郎笑吟吟地从书桌旁站起。叶老向她们介绍我是他大学同学的高足弟子,出版社编辑,来组稿的;又用英文对女郎说了几句什么,并告诉我,这是留学中国的英国学生,他等于是她们的研究生导师。研究生也很热情,用中文向我索取名片,说交个朋友。殊不知,后来我办《微型小说选刊》,叶老看重这微型小说,将刊物当作他外国学生最好的课外读物,短而精,学生们竟成了我刊的热心读者和翻译者,将作品翻译成英文是作业。这是后话。北京诸多著名诗人和作家,那时都年</p> <p class="ql-block">轻,都曾是我们的热心作者,并都在《百花洲》和我社发表和出版过作品,后来大都成为北京刊社负责人,如《诗刊》副主编杨金亭(笔名鲁扬)出版有《编余诗话》,《诗刊》主编杨子敏有《随心集》,《人民日报》记者徐刚有《雨花集》,《人民文学》主编韩作荣有《雪季·梦与情歌》,还有上述解放军出版社副社长峭岩《放歌井冈山》。</p><p class="ql-block">在北京我还去拜访了诗人艾青,那时我已出版了自己的诗集,带着自家作品去组稿,可活跃气氛,心有底气,不惧场面。我是由诗人纪鹏带去艾青家的,纪鹏读到我的诗集后,写了评论,跟我交为诗友。那天去东四十三条胡同97号艾青家,艾老在厅堂等候,艾老夫人高瑛满面春风把我们迎进屋里,入座后,我将诗集双手送给艾老,艾老先翻读浏览诗集后,才开始同我们交谈,他读到了我《揽镜》一诗,我知道他也写过诗《镜子》,两者立意不同,我有点忐忑不安。良久,他一手举着我的诗集,一手竖起大拇指说:漂亮!漂亮!我脸红了。说到《百花洲》,说到“庐山笔会”,艾老说,以前只有达官显贵坐轿子可上庐山,解放后人民都可上庐山。话未完,高瑛为我和艾老拍一合影,闪光灯一闪,艾老孩童似的憨笑起来:亮了!亮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李春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赣州市人。1945年生,毕业于江西大学(今为南昌大学)中文系。《百花洲)创办人之一,后担任《微型小说选刊》杂志主编,著有诗集《枕流歌》《夏夜的风》《庐山梦》《盈盈的爱》等,获得第一、二届谷雨文学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