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映象

握住一缕阳光

小时候，父亲带着我们，在老屋右边的草地里，栽了几十棵槐树。它们长得特别快，没几年就成林了。

槐树林的春天特别美。阳光一暖，槐树就开始长叶。一个枝头长出许多叶茎，一个叶茎长出许多叶片。没多久，叶子就铺满了，翠绿繁密，遮住了天空。槐叶茂了，槐花就开了，像白玉雕成的花铃铛，一朵朵缀成一串，一串串簇成一枝，把槐树妆得袅袅亭亭，风仪若仙。槐花特别香，深深吸几口就会醉得眩晕。花里的蜂特别多，多数是野蜜蜂，杂着几只大黄蜂，都在嗡嗡地唱，都在忙碌地飞。槐花的花期很长，从春天开到夏天，两三个月都还有。这时候，槐树林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那里追逐嬉戏，玩累了，就躺在树荫里歇憩，闭着眼去感受沁着花香的风。

那年春节，我回老屋觅旧。老屋不见了，那片槐树林也不见了，只丢下一棵，光秃秃地，立在枯草里。我绕着它粗大的树干，看到高处的丫里有个破烂的鸟巢，在风里微微地晃。我绕着它寂静的影子，听到它垂下的枯枝在风里瑟瑟地响。它老了，是棵参天的老树，虬枝如发，皮裂如痕，驻留于这道山梁。

才工作的时候，学校下面的草坡上也有几棵槐树，被高大的松柏挤着，长得很慢，长得奇形怪状。傍晚，我放了学，看学生们回到山下的村落，便独自来到槐树坪，坐在一面平整的石头上，想些过去未来的事儿。心里堵堵的时候，就抚着槐树，和它说话；心里空空的时候，就倚着槐树，给它吹口琴。在这里，我向着聆听的槐树，朗诵过徐志摩的诗歌，演练过要到中心校去上的公开课，撕碎过给莫名的人物写的情书。

暮秋时节，槐树叶开始泛黄，一片片，簌簌地落，轻盈地飘，和着松柏的枯叶，没几天就在草坡上堆了厚厚一层。在这里漫步，脚下软软的脆脆的，心里静静的凉凉的。有一回，我捧着手去迎那舞蹈的落叶，突然发现槐枝上挂着些豆荚似的果实。我惊诧起来，因为此前我从没这么近距离看到过它的果，更因为没想到艰难生长的槐树会有如此饱满的的荚。我抱着树干，使劲地摇，好不容易掉下些干壳的，落到枯叶里不见了。我想到那槐角会在春天里长出小槐树，便也没去找。

几年前我替阿容家捎信，路过那里。学校不在了，周围的土地改造过变了模样，槐树坪也无影踪了。从痕迹看，那里在一场暴雨后滑过坡：滑了很宽，滑了很远，所过之处，皆非昔物。我伫立在山谷里，想着槐树坪的往事，禁不住湿了两眶：与槐树相关的景象，竟然悄无声息地泯于了风中。

学校迁到新地方，校园里也有几棵槐树。有一棵在舞台背后的平台上，树丫上吊着一口汽车轱辘，插着一根尺长的铁棍，这便是控制作息的铁钟。黎明时候，槐叶里的钟声一响，校园里昏黄的灯光就抖擞起来，脚步声就响起来，读书声就宏亮起来。夜深时候，槐花里的钟声一响，灯火就次第熄灭，孩子们就呼噜着进入梦乡。

这棵槐树树龄很长，立着有四五丈高。春天里，它枝繁叶茂了，花盛香浓了，我就带着孩子们在树下晨读：诵过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读过鲁迅先生的《故乡》，讲解过孔子的“温故知新”，讨论过孟子的“生于忧患”。放假时候，天还没黑，我们几个一气的年轻人，就在槐枝上挂了灯，在槐树旁摆了酒桌，小酌慢饮，聊些教学上的事，聊些人生里的事。节日时候，我们就到槐荫下的舞台，扯一条长幅，挂几串气球，扎几条彩带，摆出一副大阵仗，带着学生，举行诗歌朗诵，歌咏比赛，文艺晚会。细雨时候，这槐树遮着风，我就和孩子们停在树下，看那如烟的雨在屋顶飘来飘去，看那如烟的云在天空忽散忽聚。

那年夏天，学校改建，砍掉了这棵槐树，修了高楼，筑了花池。那口轱辘钟被电铃取代，那些与槐树有关的故事，连同我奋斗的岁月，便缓缓地关上了窗。

那些槐树，在我心底留下了深深的映象。我常常想起它们，想起那白玉一样的槐花，那豆荚一样的槐角，那繁茂参天的春和秋！

——尽管都成了往事，但终究有过我的少年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