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大江东去

泉

马江驰

人类自古逐水而居。在黄土高原的小山村旁，一定有一个小沟，沟里一定有一股泉水，它是全村人的生命泉。

我们的村子就分布在这个小溪沟旁，村子不大，共三十来户人，回汉杂居，四大姓氏。家家户户的宅子从沟口沿着溪沟两岸从下到上依次分布，各就地势，错落有致。

一年四季，全村人的用水就全靠沟里的那几眼泉水了。泉水比较深远，在溪沟的最里面，从沟口往里走，大约有二里地，沟里的泉水我们称之为净水，供全村人饮用，流到沟口的我们称之为脏水，供牲口饮用或浇菜洗衣等使用。

那几眼泉水位于一个很高的黄土悬崖下面，那个悬崖有如刀劈斧削，仰头望去，似乎会迎面扑来，崖面异常干燥，几乎不长一根草，尤其在大中午在红彤彤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黄白色的光芒。大自然的造化真是太神奇，真不敢相信，这样的崖面底下竟然有如此甘甜丰沛的泉水。

泉水是人们用铁锹淘出来的，淘泉不能随随便便去淘，必须选个好日子，把铁锹洗得干干净净 ，看准泉眼，小心翼翼挖好泉体，再找一些石头洗干净均匀地铺在泉底，还要把泉水四周的水路改好，以防下雨时泥水淤满，等把这些做好，要静静地坐在泉边，等泉水溢满，直到新泛出的水把最早泛出的水换了一遍，泉水才算合格。

因为是回汉杂居，在这个地方有两个泉，因为风俗习惯的原因，在两个泉边总会各放一个水瓢，各自在各自的泉里舀水，从来不混淆使用，但无论谁来淘泉，都会把两个泉淘得干干净净，这早就成了村子里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和坚守。

一个家庭，每天至少需要三担水，所以，挑水就成了每天周而复始的功课。到了我能挑动水的时候，每天放学，尽量到沟里去挑几担水，为母亲分一分家务。去沟里的路非常不好走，有一段就是人们在陡坡上修出的只能走过一个人的羊肠小道，每次挑水，既考验的是体力，又要考验技巧，扁担在肩头时间过长，必须换肩，换肩时必须找一个相对宽的地方才能换过，稍稍低头弯腰，轻轻一推担头，扁担便来个一百八十度变向，从这个肩头换到另一个肩头，但两只桶里的水稳稳当当，滴水不荡。

挑水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我最喜欢坐在泉水边，静静地看着泉底泛起的无数个小泡泡慢慢地升到泉面，就像无数个小水晶球，令人遐想无限，那时候，我常常想，泉水底下是不是有几条龙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喷珠吐玉，心中有龙，所以每次舀水时，异常严肃恭敬，父母告诉我，舀水时，水瓢一定要右边舀右边倒， 绝对不能反，反则大不敬。

坐在泉边，看天上的云彩像水彩画一样映在水面，看天空的飞鸟从泉面一飞而过，看水马划着四只长长的浆在水面来回穿梭，看泉边的水草油油的在水边招摇。有时候，还也有几只鸽子在水面嬉戏，最神奇的是有时会遇见一条黑蛇和一条绿蛇在水面摇曳洗澡。

看到蛇，就会马上想起母亲讲的一个故事来。说以前如果遇到大旱，村子里会请法师到泉水边做法祈雨。有一年，有一个法师到了泉边，告诉村长，当他做法沉入泉底，会从泉面伸出两只手，一黑一白，黑的是旱龙，白是他的手，这个时候会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一定要及时把斩妖剑递到白手中，结果一紧张，村长把剑递到了黑手中，法师被杀，大旱三年。这个时候，我总在想，这一黑一绿两条蛇，是不是他们还在斗法吧。

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边在赏景，一边在遐想，想今年的庄稼，想家里的那头牛，想圈里的那几只羊，还有那只大黄狗和那只花狸猫。也会想自己的学习和当天的课程作业，以及遥远的未来。

泉水入缸，清澈澄静，甘冽透心，劳做归耕，一瓢尽饮，五脏六肺，三万六千个毛孔，舒服至极。

勤劳的母亲经常起得很早，如果没有其他事，她总会悄悄地挑起水担去挑水，等到我们起床时，她早已挑满了水缸。现在想起来，不是母亲闲不住，她总想让我们早上多睡一会儿。待我们起床，院子里早已炊烟弥漫，米汤小菜大花卷摆满一桌。

突然在一个清晨，母亲挑水时从土坡上摔下，一个月后去世。

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六年了，工作调动，进城买房，离开老家，也离开了那个留恋而伤心的山泉。

现在，村民们进城的进城，移民的移民，搬迁的搬迁，已经所剩无几。留守的几户早就用上了自来水，如果没人淘泉，泉水也许会枯竭的。

好几次回家，我会扛着一把铁锹，进入沟里，细心地再淘一淘那口山泉，常常边淘边流泪，泪水和汗水混合着滴进泉里。等泉水清澈之后，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在泉边，想一想过去，想一想父母。

老家的泉水啊，你一半是汗水，一半是泪水，一半是甘甜，一半是心酸。今生今世，你永远在我的生命里流淌，流淌过我的童年和欢乐，流淌过我的心酸和泪水，流淌过村庄的兴衰与历史，流淌过岁月的沧桑与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