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光洲 || 莫道慈母眠阴府，已留福光照后人——母亲去世十四周年祭

小平大不平

编者按

本文是奉光洲先生今天写就的怀亲之作。他于我是亲戚兼好友，也曾经是四川省遂宁中学校语文教研组的同事，他母亲我称呼“奉二孃”。本文选材独特，感情真挚，细节描写十分感人，帮助我进一步走进了奉二孃等上一辈的内心世界。因而愿意推荐给大家，清明之际一起欣赏美文，一同怀念亲人。

奉光洲，汉语言文学高级讲师。有《遗产》《与友游犀牛堤》等诗文发表于《神州文艺》等报刊，《比兴界说》《〈陈涉世家〉注释、翻译小议二题》等论文发表于《川北教育学院学报》等报刊，主编或参编《语文自读与比较》（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最新小学生字典》（开明出版社，1993年）、《语文名篇学习辞典》（语文出版社，1994年）等教育读物。

今年四月三日，母亲已去逝十四周年了。

记得下葬的当天，毛毛细雨下个不停。葬车五辆，凌晨五点就出发，一路鞭炮，丢纸钱，直奔故乡桥亭村。公路离墓地大约五六里，羊肠小道，杂草丛生，无法通车，只能步行。我是家中男性老大，按传统，端遗像走前面，理所当然。冒着细雨走乡村泥泞路，高一脚低一脚，鞋多次被烂泥拔掉，不一会，我便满头大汗，内衣湿透。习俗要求端遗像的，只能目视前方，不能左看右瞧，更不能回头看，蚊虫叮咬，也不能随便驱赶；抬棺材的，歇气换肩时，不能把棺材放地上，即便放一下，也必须下面垫东西。因这些规矩折腾，后面队伍与我距离越来越远，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早已支撑不住了。心想，不是为了我的妈，就是违法，也早已把像牌扔了。

好不容易到了墓地，道师按程序举行了葬礼。垒坟还在继续，但亲人可以退场了。传说葬礼结束后，送葬的亲人走在前面的运气最好，我从未想这些，刚跟群走了几步，又不由自主地回去了，主要是对工人垒坟放心不下。总觉得就是违背了什么陈规旧俗，该惩罚也值得。再一想，难道母亲的魂灵不护着我么？

作者奉光洲与父母合影（1993年）

一

母亲出生在复桥镇棕树村一个贫寒家庭，她老大，一个弟弟，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外祖母仁慈贤惠，终生务农，外祖父能识字，在县城公安局做巡官（治安员），很少回家。母亲三岁时，家中在院坝露天搭灶做酒席，不慎掉入沸水中，左膝烫掉皮，右手烫成肉团，五指不能伸展，终于残废。从此受尽歧视和折磨，七岁学做饭，十岁上山放羊割草，十六七岁由父母包办，打发出去当童养媳。好得嫁出去不久，就解放了，政府提倡反对包办婚姻，她终于勇敢地跳出火坑。

母亲和我父亲的婚姻，是经人介绍的。父亲与前妈结婚不久，前妈就病故了，找算命先生算命，说是八字不合相克，应找个残疾人最好，这样，我母亲就正好遇上。母亲过门时才十九岁，春情洋溢，肤白貌美，但由于她手带残疾，时感自悲，见人总是惴惴的，右手不是藏在背后，就是插在裤兜里，怕人见了笑话。成天担心遭丈夫抛弃，被公婆斥责，因此尽力讨好丈夫和公婆，吃饭不上桌，待大家吃完后，勉强吃点剩饭剩菜。在家立住脚，舒心点，是在怀上我以后。特别是生下我，一看是个儿子，生时是甲午年五月二十五日午时，公历五四年，请算命先生一算，男孩五个“午”，长大必成人中“虎”。公婆知道后，眉开眼笑，父亲也跨步高远，时不时哼着小调。母亲开始受到尊重，也自感有一点地位了，逐渐开朗起来，并且敢上桌和大家一起吃饭了。她为了保住“尊重”和“地位”，在我生病时，不敢吃荤菜。乡下人说，孩子生病时，母亲若吃了荤菜，孩子就会拉肚子，使病情加重。我幼年身体不好，吃母乳至三岁，三年中，常生病，不是高烧，就是气喘。在我吃奶的三年中，不知母亲有多少次这样委屈自己的事啊！那个年代，半月吃不上一次肉，遇上了又不敢吃，不吃又没营养，没营养哪得奶水？这就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在家庭站稳脚跟。

二

母亲一生共育七个子女，两个儿子，五个女儿。自嫁到婆家不久，便开始了挣工分、分口粮的大集体生活。随着弟妹陆续出生，家中人口增多，仅父母两个劳动力，只有连年超支（付现金买回口粮）。于是母亲干了两样活，一是养条牛，挣相当于一个男劳力的工分，二是干担子活，诸如挑塘泥、送公粮等，因为她做手面活不方便。这样一来，上下午上班时间干重活，早中晚空闲时间去割草放牛，夜深人静了，才开始做家务。一个夏天的晚上，父亲因事出差，大约八点多了，母亲割牛草刚回家，发现家中水缸里水用光了，她二话不说，挑起水桶就往井边跑，只见她麻利地把桶系在打水杆上，咣当一声放入深井中，迅速打起满满一桶水就往上提拉，谁知她右手无法握杆，力全用在左手上，当左手换右手时，水杆一下滑脱，反作用力使他倒在了井边，头部鲜血直流。我那时大约八九岁，听到响声，急忙跑去抱着母亲放声痛哭，好得隔壁夏大妈跑来，才把她送进医院。伤口缝了七八针，差点出人命。

母亲不仅勤劳，而且节俭，节俭得令人无法形容。气管炎哮喘发作，叫花两元钱坐三轮车去看病，她舍不得，偏要走路。热天剩菜变质了，舍不得丢掉，一次家中剩一碗猪蹄汤，放在厨柜角落五六天了，已发现有异味，她硬要父亲吃了，父亲说已变味了，吃了不好，她却说：“你现在进城了，富得流油了，猪肉也嫌弃了。”没办法，父亲把这碗猪蹄吃了，结果中毒上吐下泻，送医院抢救，花去人民币五千多元。

初春的一天，万里晴空，暖阳怡人。全家陪父母去广德寺卧龙山玩玩，母亲心情格外的好，走路不快不慢，爬山也不觉得累慌。走到半山腰，她说想去厕所方便一下，于是我和夫人带她去了一处收费厕所，大约每人每次伍角钱。她去后，其他人先走了，我一人在这里等她，左等右等，大概等了三十多分钟，不见她出来，又继续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还是不见人影。这时，我有些急了，怕她出事，便打电话叫夫人进厕所看看，结果她大便结燥解不出来，就告诉她：“解不出算了，等会再说。”她却说：“花了钱，不解不就浪费了吗？”听后，我们不好责怪她，只有作为笑话，一直笑到现在。

三

母亲不愧是敬老爱子的典范。公公晚年长期咳嗽不止，痰末飞溅，她未责备一次；冬天需送食床边，天天准备一个烤炉，她没一丝怨言。有一次公公生病，晚上起床小便，分不清方向，本该走左边，结果走到了右边，把一个装米箱当成小便器了，第二天一早，母亲打米煮饭，发现米被尿泡透了，父亲责备，我也凑热闹指责，可母亲却细声细语地说：“公公年纪大了，睌上起夜头脑不清醒，正常，要理解。更何况是老人的尿，后人吃了还是福呢！”公公听了非常感动。二〇〇三年，我肺部陈旧性结核复发，咯血不止。当时母亲也在病中，她知道后，不顾自己安危，从三里地外步行到医院，气喘吁吁地爬到呼吸科五楼病房，一见到我就扑过来，摸着我的头流着泪说：“老天哪，怎么不叫我帮儿得这个病嘛？”顿时，我热泪盈眶，连连说：“妈，您怎么这样说呢？您要多保重自己，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母亲由于童年身心受到创伤，成家后子女多，生活差，加之不分白天黑夜劳作，又都是拣重体力活干，终于积劳成疾，不到四十岁，头发全白，多次大口大口咯血，每到冬天，气管炎哮喘复发，她嘴唇发紫，死去活来，常常半夜去诊所。她病危却死爱面子，不愿意把残手给医生把脉。最后一次住院，她不断叫喊着要下床解手，刚把她扶下床坐好，又大喊要上床。这样反反复复几十次，终于在不停的折磨和吵闹中闭上了眼睛，走完了她七十七年的人生途程。

今年清明前夕，我和兄弟姊妹一行，前往父母墓地立碑纪念。母亲坟顶上的野花正含苞欲放，芳香四溢，山野的桃花、杏花、梨花……也竞相开放，好一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景象。看着这些花朵，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闭月羞花的意象，一时间眼花缭乱。但我初心不动，始终爱这小小的野花，因为她自然谦卑、优雅纯洁。

母亲，敬爱的母亲，我深知，您和父亲对我寄予了极大的希望，我都使您们失望了；使父母失望是最大的不孝，在这里向您们表示歉意，并跪地谢罪！您一生仁慈、善良、勤劳、节俭，您追求完美、崇尚真诚，您牺牲自己、乐助他人……这些品德早在家乡传颂，并被我们继承，发扬光大！人有无再生，我希望有，也可能有。随着暗物质、量子纠缠技术的出现，我们再次相见一定会成为现实。那时，您的手，定会是一双健全漂亮的手，超过玛丽莲•梦露的手。到时我们用手紧紧相拥并热烈庆贺吧！

母亲，请永远安息！

二〇二四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