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香园记(下篇)

欧式林

　　出紫梨花馆，顺着园中小径往前，十香园门生与岭南画派大师们的塑像陈列路旁。院子拐角处，长着一丛香蕉，岭南风情的蕉叶在阳光下摇曳，高悬的蕉蕾已经结成果实。绿叶翻飞出的变幻光影里，是伍德彝的全身坐像。

　　伍德彝出身巨商豪门，妥妥的富家子弟，幼年师从居廉，成为居廉的入室弟子。德彝先生自幼学艺，想来有家传的缘故，其父伍延鎏是商场中人，却善画山水，中年后专写墨梅，自号梅盦。盦字读“庵”，是古代盛食物的器皿，也有圆形草屋的意思。延鎏显然借用的是后面的意思。伍德彝给自己取了几个名号，其中一个是延鎏子，也是表达对乃父的崇敬吧。

　　伍德彝擅长山水人物、花鸟草虫， 近年偶有画作在拍卖场出现，价格不高。我见过的几幅先生作品，多是晚年写成，笔墨萧瑟苍凉。先生光绪年间曾任驻古巴总领事 ，晚年时双目失明，且伍氏家族其时已然衰败。风烛之年的德彝先生不舍才艺，摸索着用指头画扇面册页，令人敬佩，也让人叹息。

　　继续往前，路旁出现高剑父的半身塑像。高剑父是番禺南村人，家境贫寒，13岁拜居廉为师，寄宿十香园里的啸月琴馆，还曾在居廉的指引下到东莞可园观摩，临摹居廉早期作品。

　　高剑父还拜师兄伍德彝为师，居住在伍家万松园，观赏书画藏品，生活所需均由伍家提供。伍家早在乾隆年即为行商，经营怡和洋行，数代后成为巨家大族。当时粤中有五大收藏家族，其中四家相继败落，藏品尽归伍家。高剑父寄居在伍氏万松园的镜香池馆，观摩临摹巨量的古画藏品，画艺大有长进。

　　高剑父后来到澳门求学，1914年从日本留学返回上海，创建春睡画院，提倡国画革命，并与陈树人、高奇峰一起创立了岭南画派。有人评论高剑父的花鸟画 “放纵不羁，有着天然的狂野和浓浓的笔墨意韵。” 还有人评价其山水画 “气势磅礴，横砍竖劈，干笔飞白，秀逸且刚劲……”十香园走出的画家，论成就与名气，没人能及高先生了。

　　几步开外，是一株茂盛的鸡蛋花。这株原产美洲的热带树，枝干突兀嶙峋，浓郁花香沁人肺腑。高奇峰的塑像目光沉郁，沉湎在思绪中。高奇峰是高剑父的胞弟，因为家境贫寒，童年时曾到别人家做童仆，17岁随高剑父赴日本留学，21岁学成归粤，成为岭南画派的三位创始人之一。

　　岭南画派以翎毛走兽、花卉、山水为主要创作题材。高氏兄弟尤其喜欢画鹰、狮和虎。高奇峰画翎毛走兽，或运笔细写，或敷色渲染，肌理质感毕现。山水画雄健俊美、粗犷豪迈。可惜天不假年，1933年高先生受命作为专使赴德国柏林，组织中国美术展览会，赴南京途中病逝。

　　庭院尽头是啸月琴馆，居廉的住所兼画室，以居廉所藏古琴“啸月琴”命名。清末民初的书法家张白英有篇《画人居古泉逸话》，写“古泉授徒不多，园中只可居三四人耳，然其作画甚勤，画时必令其徒环立，视其用笔用色，手画口说，津津不倦……”很生动形象地描述居廉当年授课的场景。十香园传人广有成就，以至发展成震古烁今的岭南画派，也是祖师办学严谨，日常诲徒不倦的因缘吧。

　　十香园学生三年卒业，每期只收三四人，高剑父是例外，前后在居家七年之久。读民国时期一些关于高剑父的文字，如当时很有些文名的作家简又文的文章，记述幼年高剑父在居家学艺的秘辛。高剑父入居门后“其家人仆役奚落之，侮辱之，诸般世味固备尝于此一年中。”高剑父学艺的途径是“清晨即起而研墨，调丹铅，侍函丈，从旁观察乃师作画，因得尽窥其秘，胜似上课。”可知高剑父当年在居家，更像是一位书童，靠“从旁观察”偷师学艺。

　　十香园门下另一位经历特殊的学生是陈鉴。陈鉴画作传世很少，艺术史也少有提及，但岭南画派第二代传人黎雄才早年曾拜其为师，足见其造诣不低，后人记载他“勤奋过人，心无外骛，以是尽得师传，笔致蕴藉，恬静秀润，凡师之所能无不能之”。晚年的居廉常让陈鉴代笔画一些应酬之作，再由居廉本人自书款识。居廉去世后，陈鉴东渡日本，日本绘画界对他的花鸟草虫作品甚为推崇。陈鉴后来在广东肇庆中学执教，为奸人所害。到底是何奸人，如何害之?读到过的文字都是语焉不详。

　　园中漫步，一尊尊岭南画派大家的塑像不断呈现。画派创始人“两高一陈”外，还有后来的赵少昂、黎雄才、关山月……。岭南艺术家群星荟萃，在瑞香与桂花的阵阵幽香中，与岭南风物组成一幅幅岭南风水画，让人难忘。

　　过啸月琴馆，登上几级台阶，迎面是一处宽阔的院落。院落右侧是一面巨幅影壁，上刻系列花鸟浮雕。岭南画家们喜欢画的花鸟册页，纸本或者绢本设色，展开来就是如此吧。影壁对面是展馆，院落另一侧是陈树人旧居。

　　跟岭南画派多位画家一样，陈树人也来自番禺，17岁师从居廉，20岁时由居廉作媒，娶居廉侄孙女居若文为妻，后来东渡日本，学习美术工艺与文学，归国后与高剑父、高奇峰开创岭南画派。

　　树人先生画艺卓越，也是很有影响的社会活动家。他追随孙中山从事民主革命，在国民政府里历任要职，直到1947年辞职，定居广州，潜心艺术。徐悲鸿评价陈树人的画风“春光骀荡，直抒胸臆。又变化多门，锐意创格……”，云云。

　　看树人先生画作，喜欢他的恬淡空灵，读先生的诗集《寒绿呤草》与《春光堂诗集》，欣赏其中的壮怀激烈，也感怀先生的清风明月、儿女情长。树人先生有首1940年代写的长诗《寄怀高剑父一百韵》，其中有“我本艺林人，自幼成画痴。年尚未弱冠，委蛰居古师。及门得高子，才大气更奇。一见便倾心，莫逆交相知”几句，写与年龄接近且意气相投的高剑父的友情，也写作为居廉入室弟子并成为居门女婿的人生际遇，读来相当有趣。

去年树人先生一书法条幅上拍，文字是先生自录旧句。在下不懂书法，只听某位前辈评说陈氏不以书名，却颇具个人面目。这话听着像是什么都没说，也像是什么都说了。总之抛开成就不谈，且道出了树人先生的独特个性吧， 比如先生给自己取名号，就相当另类有趣，有拈花微笑子，葭外渔子、二山山樵之类。先生用过的众多笔名中，有个“美魂女士”，隔着近百年的岁月，也着实被他雷得不轻。

　　过陈树人故居，巷子引向一池秋水，池畔高处是今夕庵，居巢的画室。今夕庵是十香园落成后加建的屋子，居巢在此呆了一年，就驾鹤西去了，居廉接着在这里开馆授徒，终至桃李满天下，成为岭南画派的滥觞。

庵原意是庙宇庵堂，旧时文人也用作字号或书斋名。游访到此，已近两个钟头，便坐着池边休息。看水里锦鲤的游姿，很是优雅，很是悠然自得，与世无争，像是在诠释一种生活态度。居廉有幅《朱顶兰扇面》，题款“余家近花田，数村篱落，间行偶见朱顶兰一种，红芳可爱，归而写此遣兴。”十香园依山傍水，今夕庵建在高处，当年二居站在庵外池边，隔着院墙，也能看到四野花田如雪，真个是风景无限好，不似在人间了。

　　花鸟画始于隋唐，发展兴旺在明朝中期，从天顺与成化年间的广东画家林良，到吴门画派的沈周、陈淳，再到浙江的徐渭，画家们逐渐从追求形似的束缚中解脱，从工整走向诗意，从端庄严谨走向大写意。到了清初，花鸟画又发生划时代变化，以恽寿平为代表的江南花鸟画家在吴门画派注重意境营造、抒发性灵的基础上，发展出重视写生，讲求设色敷粉的没骨花卉画。

　　这被称为"常州派"的画风，迟至19世纪才吹至岭南，在“二居”所创立的十香园里酝酿成后来的岭南画派。二居的画里，有花鸟画常描绘的荷花、芍药、菊花、水仙、牡丹等等，还有岭南特色的秋葵、栀子、夹竹桃、狗牙花、木棉、凤凰木、鸡蛋花、羊蹄甲等花卉，有菜畦豆棚瓜架中的南瓜花、白菜花、甘蓝花、茼蒿花、韭菜花、扁豆花，甚至有山野田间的通泉草、鸭跎草、灯笼果、牛筋草、狗尾草，金樱子、龙牙草之类，多是地道的岭南本土花草。

　　离开今夕庵，在池水走入长长的风雨廊。长廊两侧，蓬勃的绿植沐浴在亚热带的阳光里。岭南大地夏长冬暖，丰富的雨水与肥沃的土地孕育出繁多的奇花异果与花鸟鱼虫，但它们大多只出现在文字里，画作的表现很有限，且不是描绘的主体，作为主题出现在画纸绢布上，是在居巢、居廉的时代。在二居之前，没有一个中国画家描绘过如此众多的花卉，也没有一个中国画家像他们那样对乡土田园的花花草草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作为岭南人，看二居笔下的花卉草虫，遥远年代的岭南风貌，有种莫名的亲切。

　　回到江南西，沿宝岗大道漫步来到南华西社区。清末的南华西一带，十三行的众多富商在此营建豪宅雅筑，形成一片融合岭南与西洋风格的庭院群，也吸引众多文人雅士来此聚居。十香园到南华西，不过步行距离，无须劳动车马，园外瑶溪美景，宅内丹青魅力，建成后便成为广州风雅之士的聚集地。他们与二居酬诗和韵，笔墨丹青往来不绝。艺术史里的二居近乎隐居，其实他们也并不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