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景云</p> <p class="ql-block"> 2024年2月5日在故国寒冷的冬夜里,我的父亲走完了他九十六岁的生命历程,离开他挚爱的子女,亲朋,离开他无限依恋的世界,走了。尽管我知道,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去与早逝的母亲相聚,那里也许有鸟语花香,绿草如茵,溪水潺潺,可是我依然悲痛万分,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父亲走了,我就是一个流浪的孩子,从此无家可归。</p><p class="ql-block"> 三年大疫阻隔了回家的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2023年我回国探亲的日子,几年不见,父亲尽显老态,步履蹒跚,但头脑依然清晰。他常常回忆他来澳洲走过的地方,地名他都清晰记得。从回家那天开始,父亲就计算着我离家的天数,眼神中有万般不舍。</p><p class="ql-block"> 离家那天早上,吃过早餐,父亲就躺着床上,闭着双眼。我知道父亲没有睡着,他是不愿看见我离开的那一刻。我站在父亲的床前,泪水长流。我不知道,海角天涯,关山万重,父亲离去的那一天我能否在他身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他没有傲人的学历,没有令人目眩的地位,但是他在我们心目中依然是一位伟大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于1928年,名维纲,我的叔叔名维新,他们的名字都带有旧时的记忆。也许明治维新,戊戌变法在祖父母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我无从知晓父亲的童年,只是在我小学老师(他是我父亲的同学)的只言片语里知道父亲的一些童年往事。他说,“你的父亲学习很好,但是他上课的时候总饺糖”。</p><p class="ql-block"> 父亲童年时,家境殷实。我家有大片的田地,也曾雇劳工为我家干活。父亲上小学时东北已经沦陷,他曾经说过,日本人在东北实行奴化教育,每天课间他们都要对日本的膏药旗行礼,唱日本国歌。父亲在日本人办的学校里读完了国民优级。相当于现在的高中。父亲会说几句日语。后来我的老爷(爷爷的弟弟)迷上大烟,从此家道中落。这在当时无疑是很糟糕的事情,但是“祸兮福所倚”,我们家却逃过了20年后土改时被划为地主的厄运,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青年时期经历了中国抗日战争,经历了解放战争。我的老家在小兴安岭山麓的余脉,父亲10 几岁时,常常看见抗联在这一代出没。他描述抗联的战士们大多骑马,腰间别着匣子枪,有时他们也会在老乡家找吃的。日本人常来这一代清缴抗联。日本人来了,司机会给街上的孩子发糖吃。可敞篷车上的日本兵却荷枪实弹,虎视眈眈。等他们来到时,抗联早就钻进深山老林,跑的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东北沦陷后,百姓的生活水深火热,青壮年被抓去挖煤,修工事,各村实行屯田制,粮谷出荷,百姓吃大米是违法的,父亲的童年没有大米的芳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45年东北光复,日本投降。45 年八月东北大雨滂沱,连续下了一个多月不见阳光。日本人撤退时一片狼藉,放下武器的日本军人饥饿难耐,用皮带,衣服鞋子与当地人换吃的。开拓团的女人们有的被遣返回日本,有的嫁给当地人,带不走的孩子也送给当地人。17岁的父亲目睹了这一切,他常常讲起那段历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年轻时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 日本投降后,日子总算安顿下来,但是我家又遭遇巨大变故,我爷爷在那个冬天由于感冒患上肺炎,几天时间就撒手人寰,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男主人走了,父亲作为长子才刚刚17岁,他的身下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他稚嫩的双肩,父亲在那一刻仿佛长大了,他像一个成熟的男人挺直了脊梁。</p><p class="ql-block"> 夏天父亲学着种地,用自己的辛勤耕耘,换取一家人的温饱。冬天父亲与村里的叔叔大爷们进山伐木,用东北话就是“捣套子”。那时候的冬天,奇冷无比,尖利的的白茅风在原始森林里盘旋,齐腰深的白雪让人举步维艰,他们白天伐木,夜晚守着篝火取暖,当历尽千辛万苦伐下一车原木,他们要赶着马车拉着原木下山,山深路滑,下山时人要挡在车辕的前面防止车下滑,不小心就会车毁人亡。那时东北人烟稀少,路上饮食都要自带,渴了吃几口白雪,饿了把冻得硬邦邦的粘豆包放在车轱辘下碾碎充饥。</p><p class="ql-block"> 在艰难困苦中父亲长成一个伟岸的青年,他身材挺拔修长,身高一米七九,五官俊朗立体。</p><p class="ql-block"> 1946 年春天东北民主联军来到我的家乡,依稀听父亲说过,部队里有一个丁司令员看我父亲为人忠厚,有文化,动员我的父亲跟他南下,但我的父亲婉拒了,因为家有寡母与年幼的弟妹。他不能一走了之,那他们怎么活下去。父亲的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他的同学跟随丁司令走的,若干年后有的位居高位,有的死在战火中,尸骨未存。而父亲平安地度过一生。虽然他生命的长河里没有掀起波澜,但平淡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p><p class="ql-block"> 随着东北全境的解放,土地改革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我家因老爷抽大烟,败光了家产,从而因祸得福,被划为贫农,父亲因为是为数不多的乡村知识青年,被当时的地方政府保送至齐齐哈尔会计学校学习。</p><p class="ql-block"> 齐齐哈尔是黑龙江第二大城市,是黑龙江当时的省会。这个嫩水河畔的城市,刚刚遭受了日本人的残暴与蹂躏。解放了的齐齐哈尔,万象更新,正值春天,街道两旁,杨柳依依,古树成荫。嫩水之滨。波光潋滟。父亲的心,也荡起风帆,沐浴着春风,他决心在这里努力学习,改变自己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在会计学校学习时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 多年后父亲依稀记得在他读书的时间里,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接着初级社,高级社成立,在那段时间里,街上常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载歌载舞庆祝新生活的到来。父亲也被这种情绪感染着,带着他所学的知识,和一腔报国的情怀回到家乡。</p><p class="ql-block"> 当时高级社刚刚成立,缺少一名会计,父亲受过专业教育,当仁不让地当了高级社的会计,父亲头脑灵活工作认真,在建国初期最贫穷的日子里,父亲精打细算,左右腾挪,为建国初期的新农村建设做出了很大贡献。</p><p class="ql-block"> 人民公社成立后,父亲被调到公社任会计辅导员。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当微雨如酥,春天拂面的时候,父亲与公社的叔叔伯伯们也开始忙碌起来,记忆中父亲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他们吃住在百姓家里。与当地农民一起下田,在田间地头上解决农民遇到的问题。想起那时候的父亲,一幅画面总是映现在我的脑海里,高大 挺拔的父亲弯下腰与那些面色如土,皱纹纵横,手臂青筋暴突的老人交谈,与乡亲们吃住在一起。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在某一个傍晚回家,当他的只有铃不响到处都响的自行车在院门外响起时,我们总是一窝蜂似的跑出去迎接父亲。第二天我们还没有起床时,父亲早已离开家,回到他承包的大队,他没有时间欣赏自己与乡亲们播种下的春色,又走向一个又一个忙碌的春夏秋冬。</p><p class="ql-block"> 1963年社教四清运动开始,我的家乡来了一群哈军工的学生,他们最初是“清工分,清账目,清财物,清仓库”,后来扩大为“大四清”,即“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 。我的父亲是公社的会计辅导员自然是四清的对象。一开始那些学生找我父亲谈话,让他交代有没有贪污的行为,账目清不清楚。父亲很确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账目没有问题,你们可以查账。但几天过去后,他们给出的结果是账目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数字惊人。父亲对自己充满自信。他要求自己参与查账,他们不同意。几天后,他们告诉父亲账目查清了,一个小数点点错了。</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起,父亲“解放了”。这是那个时代的灰色幽默,一群不懂会计专业的学生去审计查账。</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在公社时期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 在那之后,父亲被调到县农业局工作,但时间不长,父亲患上肝炎,严重肝硬化。不得不病休在家。父亲的工作生涯就此结束。</p><p class="ql-block"> 父亲为人谦和,大度。在朋友与同事中有很高的威信,同事之间闹矛盾,都会找他去调和。朋友,乡亲有困难,他都伸出援手。他借给别人的钱,至今有的还没有归还他,他生前每当别人提起这些,他都云淡风轻地说:“微微寥寥的,不提了”。</p><p class="ql-block"> 1967年我的叔叔患上淋巴癌,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叔叔刚刚三十岁,英年早逝,令父亲以及家人无限悲痛。两个堂弟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年轻的婶婶生活无以为继,只好与我们家生活在一起。父亲微薄的工资支撑一个饥饿的家庭,尽管生活千疮百孔,但父亲依然让我们读书。在艰难困苦中,父亲把我们与堂弟们养大,并让我们接受在当时最好的教育。我们姐妹四人都先后接受了高等教育,都学有所成,。弟弟们也都有一份工作,在各自的领域里为国家做出贡献。这是父亲最感欣慰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与母亲结婚时,刚刚20岁,母亲18岁,他们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一生。母亲晚年时,因脑血管疾病瘫痪在床,父亲照顾母亲直至母亲离世,从无怨言。母亲晚年时一直把父亲的照片放在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还常常对我们说:“假如有来生,还要嫁给你父亲”。父母的爱情平凡,朴实,然而却感天动地。他们的爱经历了时间,经历了艰难困苦,依然忠贞不二,毫不动摇。</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父亲来澳洲时的留影</p> <p class="ql-block">88岁的老父亲</p> <p class="ql-block">90岁的老父亲</p> <p class="ql-block">92岁的老父亲</p> <p class="ql-block">93岁的老父亲</p> <p class="ql-block"> 作家余华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暴雨。——余华《第七天》。</p><p class="ql-block"> 在漫漫的长夜里,想起父亲我会彻夜哭泣。仿佛父亲没有走远,每个不经意间他都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于是心就痛的无法呼吸。泪水就会汇成一片思念的海,无边无际。</p><p class="ql-block"> 父亲,你安息吧,女儿永远怀念你。</p> <p class="ql-block">93岁的老父亲</p> <p class="ql-block">93岁的老父亲</p> <p class="ql-block">94岁的老父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