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尘封二十八年清明节時给母亲的祭文 《又是清明雨》

王焕堤

<p class="ql-block">每年的清明差不多都是陰天或者下雨。</p><p class="ql-block">在濛胧的雨絲中,在乍暖还寒的气流中,我好像又与母亲相会了。</p><p class="ql-block">母亲的音容笑貌在岁月的长河中,又淡淡地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p><p class="ql-block">母亲是一位极普通的老人。但在我的眼里,她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根暴起的青筋,每一根银发都仿佛在讲述着自己慈祥善良和刚强的人生。</p><p class="ql-block">母亲的一生多災多难。在她只有十八岁時,姥姥就因病去世。面对五个年龄幼小的弟弟,她默默地担起本该做母亲才该肩负的责任。</p><p class="ql-block">出嫁之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刚刚步入中年的她,又在战乱中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在只有四岁的我和刚刚十几岁的姐姐面前,又要当爹又要当妈,那真是个难啊!</p><p class="ql-block">我儿時生活的许多记忆都在時间的长河里几乎被冲刷乾净,但在夜半昏黄的灯光下母亲那瘦弱的身影弯曲在破旧的缝纫机上,还有那彻夜不停的缝纫机的咔咔声,却永远在我的头脑中定格。那時,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发现劳作中的母亲正在默默地流泪。我那時就暗暗地发誓,将来一定要挣好多好多的钱,让妈妈过个舒心的日子。</p><p class="ql-block">可是在白天,母亲从不愁眉苦脸,不管是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在外人面前,她那洗得早己发白的蓝市布裤褂,虽然已补了多处,但穿在她身上却总是那么乾净利索,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一絲痛苦的影子。</p><p class="ql-block">家里没有什么积蓄,每日的饭食自然也是十分简单。但即便是几碟小咸菜母亲也要弄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偶尔地买了点儿新鲜菜蔬,在饭桌上我们娘俩也总是互相推来让去。有時到了该吃饭的当口,她推说自己的胃疼,不想吃饭,只在一旁看着我吃,時间长了,我才慢慢地知道,那是己到了无米下锅,就要断顿的时候。</p><p class="ql-block">即便如此,她也不出去借,她不愿意看那些不信任的脸色。</p><p class="ql-block"><i>家里虽然穷,可是我上学时穿的衣服却从来不马虎。一块极便宜的棉布,在母亲的手中都能摆弄出時新的式样。她从没学过裁剪,但经她的手做出来的新衣穿在我身上却总能在同学和邻居中招来羡慕的眼光。</i></p><p class="ql-block">于是,有的人就慕名而来,求母亲為自己的孩子缝制衣服。她会根据不同布料的颜色每次都能做出个新式样来。据母亲说,这些時新式样都是她从街上行人的穿戴中学来的。</p><p class="ql-block">在品行上,母亲对我要求极严。她从不允许我在外面惹事生非。经常地我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后还得挨顿说</p><p class="ql-block">记得我幼小時唯一的一次逃学是发生在小学三年级。事情败露之后,母亲不依不饶,哭闹着说要去寻死。我紧忙乖乖告饶,保证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p><p class="ql-block">我小時候活动的天地极其狭小,只有院子里靠近我家窗户的一小块空地,还有我们窄小的居室窗口上那片儿蓝天白云。儿童的行动被限止了,想像的空间反而被扩大。虽然家里可支配的零钱极少,但母亲在条件允许的范围里在纸和笔上对我却从未设限。一堆堆被胡乱涂抹的廉价白纸,在母亲的眼中都是自己儿子不断進步的表现。她还给我找来黄泥,和我一起捏泥人,窄小的窗台上常常摆满了我们两人的泥塑“作品”。</p><p class="ql-block">母亲是我艺术上的启蒙者,又是我艺术学习上的强力支持者。虽然家里的日用开支经常捉襟见肘,但她还是千方百计地把从饭伙中省下来的钱,拿岀来,送我到各种学习班去学习绘画的入门技艺。</p><p class="ql-block">母亲还是我常年的义务模特儿,面对那瘦骨嶙峋的形象,我经常画得泪眼模糊。</p><p class="ql-block">母亲凭着自己对美的直觉感受,又总能分辨出一幅画作的优劣。我刚刚完成的许多写生之作她往往都是第一位评判者。</p><p class="ql-block">母亲还是一位无师自通的“民间工艺美术家”。在我们的小屋里有一方綉花拐枕,中空,四面有洞。这是母亲二十几岁時的作品。无论从绣工还是图案及色彩的搭配上都堪称上品。她常以年轻时因高超的绣艺闻名乡里而引以為豪。</p><p class="ql-block">母亲中年以后,因家境贫寒,已无心進行各种工艺品的“创作”。因此,对她这方面的广博才能我一度知之甚少。我参加工作后,家庭收入日见宽松,她的艺术才能也逐渐展现出来。</p><p class="ql-block">先是过年時用面粉蒸制的各种动物,如鱼、龙、兔等等。只见,白白的面团在她的手里左翻右转上下揑箍,再用粗齿梳子压出鱼的鳍,用花椒粒做小动物的黑眼睛,蒸熟之后再用一种叫做“鬼子红”的胭脂色和石绿的染料勾勾点点。一件件朴拙灵动的艺术品便立時跃入眼簾。还有每年阴历七月初七的乞巧节,母亲都会用一种木模压制出小而有趣的“巧饽饽”蒸熟之后把它们用线绳穿掛起来,直到转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才能归孩子所有。</p><p class="ql-block">每年的端午节母亲都要為我做许多让别的孩子眼热的好东西。有用彩色布头做成的各种香荷包、小葫芦、小动物,还有用彩色絲线扎成的小条帚等等。过节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母亲就要在我的小手脖和小脚脖扎上五彩絲线。</p><p class="ql-block">这些东西多年以后,在一个极其偶然的场合被那时还在哈尔滨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的画家陈德志发现,拿给他们单位的工艺美术家秦奉春先生看,秦先生甚是喜爱,遂问道,老人家还能做些什么?此问转述于母亲后,母亲创作的欲念一发𣎴可收拾。就这样,一件件纯朴可爱的民间工艺美术作品从母亲的手中陆续诞生了。先是一套十二生肖,那些用小小布头做成的鸡、狗、𤠣、猪、牛、羊、龙、蛇、虎、兔虽然只有手指尖般大小,却个个栩栩如生,那种纯民间的朴拙和夸张的造型以及强烈的色彩对比,绝不是任何科班出身的专业工艺美朮家们能够完成的。这些作品之后,老人家又做了一套布老虎系列。只见大的如枕,小的如手指尖,共七、八个顺序排列,虎虎有生气。</p><p class="ql-block">此外,还有“二龙戏珠”、“麒麟送子”、“三羊开泰”、“荷花穿金鱼”、“狮子滚绣球”、等等。</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这些作品后来全部参加了1974年举办的《哈尔滨市首届工艺美术展览会》</p><p class="ql-block">母亲在这次展览会上首次向世人公布了她自己的艺术作品:也同时首次使用了自己的真名一一丁蓉珍。过去,人们只知道她叫“王丁氏”,连户口本儿上都是这么写的。</p><p class="ql-block">我带着母亲去参观这个展览,她老人家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细心地观赏着自己一针一线细细缝制出的小巧艺术品在强烈的灯光下确实比放在我们那黑洞洞的陋室中要生辉百倍。</p><p class="ql-block">母亲很以此次参展為自豪,她后来亲自用白板纸為自己的作品一件件地糊制小纸盒,再一件件地把那些精彩的小物件放到小纸盒里,用大纸箱子仔细地,一件件码放起来。放在木柜里珍藏。</p><p class="ql-block">每逢客人观赏,她便不厌其烦的,一件件小心地取出来,客人告辞之后,她再一件件小心地包好,放回柜中。</p><p class="ql-block">对于那些爱极而竟索要者,母亲从不拒绝,眯着昏花的老眼,一针一线地认真缝制,绝不含糊从事。為此,我的许多至爱亲朋手中,都存有母亲的佳作。</p><p class="ql-block">后来,母亲的创作材料又一度从布头发展為黄泥,这些乡土气息极强的小小泥塑也成為我收藏的珍品。</p><p class="ql-block">母亲离我而去不觉己七载,她八十七岁高龄平静而终。</p><p class="ql-block">我每每思念起母亲来,常常潸然泪下。但奇怪的是,我很少梦到她。我思念母亲的最好方式就是,经常翻看她的那些作品。那是寄讬母亲美好心灵的珍藏,它是母亲人品与艺品的完美结合,它是母亲留给这个世界最好的“念心儿”,我的朋友们也都这么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焕堤</p><p class="ql-block">1996.4.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