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饲养处不是处级单位,这个“处”当作“场地”讲,也就是生产队饲养牲口的地方。</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东西南北四排低矮的土坯房围成了一个大院子,院子中间,是几行牲口槽,周围堆放着各式闲置的农具。坐北朝南正中间那间小屋便是饲养员的居室。</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小屋门口挂着一个补着补丁的破旧门帘。进到这间小屋,要经过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一侧是用一些木桩围起来的牲口栏。晚上,牲口们吃着夜草,那嚼草的声音多而不杂,混而不乱,像一首乐曲,高低起伏,绵延不绝,间或几匹骡马打着响鼻,隔着门帘就象响在耳边。小时候穿过这条过道总会抓着大人的衣角,紧靠墙根,一溜小跑,生怕这些牛马骡驴会伸长脖子啃你一口。</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小屋的窗台上,有一部老式的“红灯”牌收音机,老人们叫“戏匣子”。收音机上面的灰土有一铜钱厚,蜘蛛网把它和纸糊的窗户棂连在一起。每天傍晚,我们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准时挤到那间屋里,听薛中锐说长篇评书《大刀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小屋里烟雾弥漫,都是那劣质的烟草和蓖麻叶、葵花叶点燃了散发出来的味道,呛的人直流眼泪。三爷爷从年轻就有气管炎,还一个劲的往那大个的烟袋锅子里面装烟叶,颤抖着双手摸索出那火镰,捏上一点点火绒,“啪啪”的打出火星,把引燃的火绒摁在烟袋锅上。一顿猛吸,接着是一阵长时间剧烈的咳嗽,咳到最后,憋得脸通红,好长时间上不来那口气,“哼哼”着慢慢缓过神来,眼里挤出一些浑浊的泪,然后便有滋有味的享受那吞云吐雾。看着三爷爷憋的难受的样子,总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过去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 三爷爷结过婚。三十岁那年,他收留了一个来本村逃荒的女人,稀里糊涂跟人家成了亲。第二年女人临产时,大人孩子都没能保住,三爷爷一个人插上屋门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三夜,后来就学会了抽旱烟,一袋接一袋。等有了生产队,三爷爷就把家搬进了饲养处这间小屋,做了饲养员。从此这里就成了队里老人们的“龙门阵”,尤其是到了冬天,外面滴水成冰,伸不出手来,人们就在这里取暖、熬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 那时候农家缺吃少烧,为了省柴,到了冬天一般每天就吃两顿饭,家里不烧炕,冷飕飕的,晚上没有稀的喝,身上也就没有热量。只有饲养处才会有牲口吃剩下的草渣,还有晒干的粪球,当作柴烧,土炕总被烧的热乎乎的。老头们卷缩着身子,倚在被筒上听说书,有的凑在豆粒大的油灯火苗下,掰开粗肥的棉裤腰肆无忌惮的捉虱子,抓着一个,便放进嘴里,上下牙“咯噔”一碰,狠狠的解了一口气。五伯干脆把棉裤腰靠在油灯上,烧烤那藏在裤缝里的白白的虱子卵,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三爷爷坐不住,提着马灯出来进去的给牲口添草料,还不时的往灶户里加把柴,嘴里嘟囔着“铁青”这几天不老实吃草,“一根半”这两天要生犊子了,我得给它加把料……</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铁青”是那匹大灰马,队里能使唤它的人不多,但在三爷爷手里温顺的很。“一根半”是那头老黄牛,那年跟一头大黑牛牴角时折断了半根。还有“一个蛋”、“小红马”、“小鲁西”、“白肚皮”、“尖子”等,都是三爷爷给它们起的名字。这些牲口的体质习性,三爷爷最清楚。每天队里用牲口,他都仔细的交待好,遇上年轻人来牵牲口,他会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抽打“铁青”,不要让“小鲁西”跑掉了犊子等。回来后,三爷爷挨个的摸一遍,用扫帚为它们清理鬃毛。看着它们吃的香甜,打着响鼻,三爷爷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队里人说,那些牲口是三爷爷的孩子。那年月,口粮不够,没有人能吃得饱。三爷爷的那点粮食、地瓜堆在小屋墙角,夏天玉米面掺一些野菜,在锅沿上贴饼子,冬天的主食就是蒸地瓜干。队里给牲口准备的饲料堆放在另一个墙角,有玉米、黑豆、黄豆等,都是给那些干重活和生犊子的牲口添加的营养品,那豆子用盐水煮了,吃着很香。有人说,曾经见到三爷爷喝那煮豆子的盐水,没见过他咬破一个豆粒。牲口吃剩在槽沟里的豆子,三爷爷会一粒一粒拣出来洗干净,留待下次再用。有一年冬天,三爷爷的口粮不够了,有人见他把玉米芯磨碎了,掺一点玉米面蒸熟了吃,吃的肚子鼓鼓的,拉不下屎来,差一点憋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三爷爷给牲口过年。大年三十,小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给每个牲口栏都点上一盏小油灯,每个牲口槽里都会加一点黑豆,那些个头小、体质弱的,他就抓一把黑豆送进牲口嘴里,然后挨个的摸一遍,嘴里念叨着你们也不容易啊,过年了,长一岁了。回到炕上,静静的抽烟,一袋接一袋。</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小鲁西”生犊子难产,折腾了大半宿,它拼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生下了小牛,“小鲁西”却跌倒再也没有起来。三爷爷把牛犊抱到炕头上,盖上自己的棉被,把煮熟的黑豆嚼烂了喂给牛犊吃,这才尝到了煮豆子的滋味。可是三天后,小牛犊也因没有奶吃夭折了。眼前的情景似乎触动了他的哪一根神经,三爷爷吓傻了,坐在那里呆呆的出神,多少天来嘴里就一句话,我该死,我该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忽如一夜春风来”,队里张罗着要把牲口分到每家每户。头天晚上,三爷爷为每头牲口梳了鬃毛,换了新笼头,还给几匹骡马戴上了红缨子。第二天牵牲口时,三爷爷没出门,小屋里传出一个老男人悲怆痛彻的哀嚎。那哭声,有几分酸楚,几分哀怜,几分悲凉,在小院子里回荡,让人听了揪心扯肺。据说,那些牲口走到这间小屋前,都不再往前走,有的倒抽着屁股,有的干脆卧在地上不起来,人们连拉带拽,加上柳条、鞭子抽打,才慢慢把它们赶出了饲养处。“铁青”是最后一个被牵走的,出饲养处时,屁股上已是鲜血淋淋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0px;"> 扒饲养处小屋那年,三爷爷死了,人们发现时,大概已经死了三天了。他斜靠在小屋土炕的被筒上,手里攥着“一根半”折断的那半根牛角……</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