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去的那些日子

小陈陈

<p class="ql-block">  这个世界真无情,生活的苦难在哪里都是一样,父亲走后的那几天,想起我如死水一般的情绪,动不动就要哭的无常,很多自以为会关心的人都躲了起来,可能他们以为我需要一些时间——不被打扰的时间吧。事实上那时候我自己消化坏情绪,自己和自己和解,自己给自己打气,自己熬自己的挣扎的日子我永远难忘。我像一只被赶向屠宰场的羊,无奈又无力。我知道这一段日子会过去,但伤痛永远过不去了,它会像拖了很久治愈不了的慢性咳嗽,伴随我后来的日子。我以为离别亲人是迟早的事,早经历就可以早走出来。可是,这种事发生的越早,剩下的日子里就越疼痛难熬,持久的,颤抖的,振动着……</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扎起了头发,别上了新买的发卡,带上书,背诵记录表,吃了早餐,按时进入教室,盯背、组织学生学习。错过了母亲打来的七点四十二分的电话。八点零一,接到了弟媳的电话:“爸爸心脏不舒服,赶紧回家。”如果不是重大事情,妈妈不会打电话,如果不是很紧急,弟媳语气不会那么慌张,如果不是父亲身体一直很好,我也不会突然担忧。电话打回去,听到的是五叔的“你爸走了”。我天真的以为父亲去了医院,又问在哪个医院,心想直接去医院就好,“你爸走了”,五叔又强调了一遍走,我才意识到是去了的意思,难以置信,泪如雨下,一路匆匆,奔赴告别。</p><p class="ql-block"> 进门是昏迷在沙发上的母亲,床上是躺着温热的尚有丝丝体温的穿着平常衣服却再也醒不来的父亲。我无力的跪倒,弟弟哭着用脸挨爸爸的脸,呼唤爸爸,抱起爸爸,却没法多说几句话,就被安排出去处理后事了。这时我才有了细细端详爸爸的机会,没有什么变化,左脸上的黑痣还是那样,不大不小,额头的皱纹深深浅浅,眼睛轻轻闭着,就像下完了一盘自己认为很满意的棋小憩一会儿,唯一不同的是双唇之间有泡沫的痕迹,不多,像是还没来的及溢出来,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手,温热的,却有一些凉慢慢的爬上来,像黑夜,一点一点侵蚀,温度像败下阵来的兵,垂头丧气,四肢无力,慢慢溃退。我想摸摸爸爸的脸,我不敢,只能看。那些出出进进的人群,我慌乱的只有跪下起来,听唢呐吹那首之前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起灵》,噼里啪啦的鞭炮让我胆战心惊,穿红的,戴绿的,红油辣子,白面条,那些曾经无比期待的东西,怎么这个时候喉咙像被塞实了一样,吞不下,吐不出。第一晚,人好多,好喧闹,四叔,五叔,六叔,二姑,三姑,四姑,姑父,表姐妹,迎来送往,都把悲痛压在心底,只有我可以肆无忌惮的把悲伤哭出来,陪着父亲寸步不离,看着爸爸的脸慢慢肿起来,慢慢不认识,到最后,一定要细细端详半天,通过那颗痣,那熟悉的记忆,告诉自己,是父亲没错了,第一晚,不知道那来的精力,不睡,不想睡,只想陪着父亲。那一夜我看蜡油慢慢滴落,香烛渐渐燃尽,数着时间一分一秒,总幻想父亲是睡着了,总注意他的鼻翼,希望会轻轻翕动,躺一会坐起来就对着我们笑,会步伐矫健的出去进来,还会等着我们,永远等着我们,迎接我们回家。可爸爸就那么一直躺,一直躺,把这一生的劳累都躺完了,像耍小孩子脾气一样,倔强的再也没有起来。爸爸这个字眼,在我心里,在我嘴边,心要喊出来,嘴巴也张开了,喉咙又失声了。</p><p class="ql-block"> 初次经历离别的我们,把悲伤表现的很彻底,很绝望,很酣畅淋漓,泪水流不尽,就一直流,没来的及说的话反复说,亏欠,愧疚,思念,疼爱,怨恨,幸福,这一刻所有的过去和现在,情绪缠绕在一起,画面幻化又重叠在一起,不断纷飞,不断闪烁,头疼,头晕,气短,无力。错,错,错,此刻即便把头磕断,把泪流干,父亲不回,我不能去,人世间的阴阳两隔,天人永别,真实的发生着。不停的折磨自己,膝盖跪麻木,依然不愿意变换姿势,以为这样下去就能把愧疚和惩罚减少一分,以为这样下去,父亲能明白我们的孝心,那些来不及说出来的爸爸我爱你,爸爸你好吗,爸爸你有什么愿望,爸爸……都会得到回应,可是,可惜,可以吗?</p><p class="ql-block"> 叔叔,姑姑,亲戚们,劝我们去休息,第二天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我们,三番五次,我们走了又回,想守着父亲,可看着疲惫的,用关切眼神看着我们的他们,我们还是听话的去睡了,这时候和爸爸流着同样的血的叔叔姑姑们,是我们的父母亲人,他们也想陪陪他们的哥哥或是弟弟,他们把悲伤的眼泪悄悄的吞在心底,在没人的地方偷偷背过身去,没有看见的眼泪被默默拭泪的动作出卖,他们是一堵墙,把风吹雨淋挡在外面,从不曾想自己也是断壁残垣,需要人庇护,处理后事更让人无暇祭奠,此刻,好好的上一柱香,化一纸钱,添一点酒,好好看看父亲,摸摸他的手臂,也是他们的愿望,因为我们都知道从此思念便是从西走到东,从坟头走向坟尾,是一圈一圈绕着那土堆,把悲伤饶进去又牵着悲伤离去的死循环了。就给他们一点时间,把没说出来的话对着爸爸说尽,把无尽的泪水背着我们流一流。</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我和姐姐久久不能睡,迷迷糊糊中觉得不过是平常的一次回家,夜,还是那么静,月亮很亮,空气很清新,院子里除了爸爸躺着的那间屋子有烛火微光,其他没有什么变化,芍药花开的汹涌澎湃,肆无忌惮。我睡着了没有,我不知道。只记得姐姐出出进进,啜泣着,压抑着,辗转反侧,终于起来又跪在了父亲的灵堂里,那时候,天还不亮,夜还很惨淡,门口还黑沉沉的,妈妈也还昏迷着,我也起来跪着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应该不是第二天,是爸爸走的那天时间就不是24小时,而是永久的延续下去了,没有了白天和晚上,只有浑浑噩噩,流泪,大声的,小声的,默默的,心里的。祭棚搭起来了,供桌摆上去了,纸活拉回来了,父亲的照片挂出去了,一切都在强制我们接受,芒果,爸爸不知道吃过几次,早熟的桃子,爸爸吃一定会咧开嘴嫌酸,香蕉熟的都有了黑点,爸爸也忍心没吃一口,任由着熟透,熟烂。跪在哪里,出出进进是弟弟忙碌的身影,来来回回是姐姐在忙碌,而我,像个旁观者,又像个当事人,理所应当又无关紧要,念书让我不懂人情世故,大家也以为我应该情感淡漠,年少无知。也是,我总觉得父亲母亲会一直在,这几年多少回路过家门口,我都走过去了,去看我的孩子,我的家庭,去过我的日子,这下,我内心的踏实,放心,不牵挂,全都变了。这一天,来来回回,出出进进,磕头,迎接,舅爷家的人来了,我们是孝男孝女,弟弟头顶着爸爸的灵位,跪下去,听叔叔给舅爷家人说好话,那哪里是什么好话,分明是为我们开脱,我们没有尽一天孝道,我们陪伴不够,我们对爸爸疏忽大意,我们让爸爸操劳一身,最后走的时候无一人赶的上,我们是罪人,我们不该,此刻即便是有无尽的忏悔,也无济于事,舅爷家的也忍着悲痛,看我们年少,没有责备,只有疼惜,安顿我们好好处理父亲的后事,照顾好母亲。那一天,应该问罪的人有很多,可他们都明白,父亲虽然没有留一句话,可他一定希望所有人善待我们,希望我们坚强,照顾好母亲。迟迟不愿动笔,是因为迟迟不愿回忆,好多天了,写笔记断断续续,我知道下一页的回忆便是天人永隔时。</p><p class="ql-block"> 父亲入殓的那晚,夜格外静,仿佛在等待,等待什么,我们都知道,要入殓了。弟弟进去了,我真羡慕他,可以看看父亲,可以理所应当,当仁不让,可以做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事,可以给爸爸轻轻的掖衣裳,可以里三层外三层的给父亲穿整齐,可以摸摸父亲的手,看看父亲奔波的身体,岁月留下的印记。而我和姐姐不能,这时候我们悲伤又难过,女儿身自来没有男儿顶天立地,自来不是靠的住的根,自来是他家人,出嫁后就不该,不能,不允许。棺材是姐姐亲自挑选的,上面精心雕刻着很多花,鸟,人物,我仔细的看,寿星大人笑脸盈盈,左手拿着蟠桃,右手拄着拐杖,弓着腰,驼着背,头顶是两只振翅飞翔的仙鹤,脚下是开的如火的牡丹,周边辅以祥云,龙纹凤翅配合木材本身的曲折纹路,看上去古朴达观,我想,父亲躺在里面一定很安心,一定会笑,张开缺了一个牙齿的嘴,快乐又稍带含蓄,父亲的一生一直都是自信又羞怯的一生,像爷爷,内敛不善言辞,坚强不知疲惫。夜越来越深,终于要入殓了,锯末子铺进去,一层一层,白布条裹上去,七枚铜钱按照北斗七星的样子压在父亲身下,寓意子孙富贵。我想父亲躺上去的那一刻一定是心安的,因为是最亲的人送他走的呀。隔着窗户,看着里面不断变换的身影,终于一切都安静了,天空舒朗的没有一丝乌云,月亮惨淡着投下清冷的光辉,像无声的告白,像永久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下葬那天,我抱着爸爸的吃食罐子,小心翼翼的坐上了送爸爸的灵车,一路上大雾弥漫,路上没有人,只有几户人家门前还有昏黄的灯光,一路上我不停哭喊,爸爸,回来呀,回来,我带你回家,那一刻,肝肠寸断,喘不上气。到了坟地,青青的麦苗已经能盖住脚面了,挖土机挖出的长方形大坑像巨兽的贪婪得嘴大张着,安放棺材的是一个用水泥做的长方形底座,半圆形顶子的地方,棺材被吊下去了,叔伯们下去了,弟弟也下去了,上上下下,出出进进,偶尔传来几句人声,也是要铁锹,木棍的,终于一切安放好了,弟弟最后一个上来了,边上边用铁锹划去脚印,听说这样不会打扰父亲在阴间的宁静。开始埋土了,一人一铁锹,我多想冲上去把父亲拉出来,我不敢,我多想跳下去和父亲一起去,我也不能,我知道从此怀念父亲只能看照片了,无论你多么痛苦,多么捶胸顿足,多么向天祈祷,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青草地上的露水渗骨寒,冷风吹的周边白杨树叶子飒飒的响,雾气越来越浓,我们离去的时候,父亲的坟头被浓雾包裹着,也许,另一个世界就是这样虚无,父亲已背对我们渐行渐远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就是每天晚上给父亲挂灯,在坟头插上一根很长的竿子,上面挂一盏灯,每天傍晚太阳落山了就要让灯亮起,一共七七四十九天,这项工作交给了弟弟,我和姐姐也经常去,听说人死后灵魂完全离开亲人需要这么多天,去阴间报道也需要这么多天,一路上不能让亲摸着黑走,其实我不太相信这些,我宁愿相信这是让活着的人慢慢接受亲人离去的事实,一遍一遍的告诉你,他离开了,让你被迫接受。</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经常早晨情绪奔溃,一个人撕心裂肺的哭,也经常在半夜惊醒,坐起来看平静的夜,看街道上偶尔呼啸而过的车,看黑夜里的星星,默默流泪,现在,父亲离去已经两年了,情绪不会经常崩溃了,可是我的天空坍塌的部分永远漏着雨,身后的无所依让我经常站在雨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