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居邓家坝

赤脚旅行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邓家坝是块风水宝地,方圆几百平方米的地方住着邓、胡、巢三大户,住宅一律坐北朝南,后是靠山,虽袖珍却极陡峻,伯父曾心痛地对我说:可惜了那些古樟树,粗壮到五六个人才能合围,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毁。前是阔地,后来人民公社在这里挖了十几口鱼塘,算是上规模的集体渔业,再往前则是一条富有生机的蜿蜒小河,围着邓家坝,神似风水学上玉带缠腰。</p><p class="ql-block"> 说他是风水宝地是有些依据的,我父辈那一代,胡家老六叔当兵从军,逐渐成长为高级将领,如今依然健在,福泽满门。巢氏算得上书香门第,伯父和叔父在解放前就攻读工科,后来分别就职于昆明和北京,伯父当了一辈子国企厂长,叔父则是军工企业的总工程师,就连留在家里务农的父亲,三十岁就是乡镇工厂的掌门,一家三个男丁全部是工业界的精英。</p><p class="ql-block"> 我不能理解的是邓家,周围村民都姓伏,偏偏这块小地方叫邓家坝,坝字与村、寨同义,后来又听长辈讲,邓家坝全称为邓家坝祠堂,这才想起老家的住宅都是硕大的黑色青砖堆砌,应是解放后折除词堂的物料,而且往东数里有一处地名邓家坊,全部邓姓,可以肯定邓氏家族受高人指点,择此地建词堂以祭祀先祖,保佑子孙发达。</p><p class="ql-block"> 这又一次证明了邓家坝的风水之好,爷爷那一代,胡、巢氏两家都生育了九个子女,邓家十个孩子,足见此地为人丁兴旺之所。</p><p class="ql-block"> 只是邓家平凡,如今只剩下一位后人贫居于此,不过我还记得那位极其慈善的邓家驼背爷爷,他略懂些五行八卦,总是热心的帮人指点迷津。</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作为风水宝地的证明,公社修建鱼场时要迁走曾祖父的坟墓,我那时只有几岁,亲自在场,打开曾祖父的墓穴之后,满穴清水,棺材完好,黑色油漆也不曾脱落一片,棺材上布满规整的植物状花纹,大人们说,曾祖父下葬已整整二十年之久,我清楚地记得棺材出土时,从北京回乡探亲的叔父点燃一个竹筒大的炮仗,轰的一声,告诉自己的爷爷您得搬家了。</p><p class="ql-block"> 巢氏一脉,400多年前从江西迁入湘汨,曾祖父年轻时就知诗书、懂中医,成年后漂泊谋生,在邓家坊一带教私塾、施医救人,因仁善厚道,邓氏挽留于邓家坝安家落户,然后开枝散叶。</p><p class="ql-block"> 曾祖父我没有见过,脑海里只有星星点点支离破碎的传说,奶奶告诉我:曾祖父医术了得,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得到的酬金都装了几箩筐。我兴奋地问奶奶:那么多钱怎么用得完啊?奶奶叹口气说:唉,倒了几次水,都成了纸。奶奶告诉我,那些酬金都是金圆券银圆券,直到我十六岁到长沙读书,才晓得倒水是怎么一回事,通货膨胀远远没有倒水二字形象生动,财富瞬间化为乌有的无奈和恐怖栩栩如生。</p><p class="ql-block"> 看来巢氏书香门第并非浪得虚名,伯父叔父选择读书一定是受了前辈的影响,不然伯父作为长子一定会留在家里种田,据说爷爷也曾逼着我的父亲上学,无奈父亲对读书没有什么兴趣,经常逃课,气得爷爷拿着扁担追打。然而,观念与现实往往貌合神离,在中国社会,知识份子的命运注定是悲催的,清贫而落寞。</p><p class="ql-block"> 我对伯父的崇拜从几岁就开始,他老人家远在昆明,我也从未见过,父亲收到了伯父的家信,母亲连忙抢过来念,我一看:毛笔竖版,工整漂亮,形同书画,我顿时把伯父的形象无限放大,小小年纪就有了家族的自豪感。</p><p class="ql-block"> 与伯父远隔千里,却和伯母及五个堂兄妹朝夕相处,伯母是童养媳,几岁就到了巢家,伯父十几岁从清江中学毕业又考了国民政府的高等院校,最后就读之处疑似西南联大,解放后担任国企高管,却始终对爷爷奶奶指定的文盲之妻不离不弃,参加工作后把伯母接去昆明,先后生育五个子女,后来伯父贬为右派,家属遣返,其时老大已在昆明跑马山农场就业,伯母就带了2345四个孩子回到湖南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漂亮的小六妹出生于湖南。</p><p class="ql-block"> 伯母当年远赴云南是孑然一身,十几年后居然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儿归来,奶奶当时傻了眼:厂这么多人吃什么呀?爷爷倒是高兴得手之舞之,早就知道千里之外有几个孙子孙女,朝思暮想着能见上一面,如今都在眼前,尽管语言不懂,爷爷还是一个个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心里似乎有了醒悟:锄头立得稳,种田还是本。几年后,这些城里来的孩子都被爷爷调教成了扶犁掌钯的好手。</p><p class="ql-block"> 伯母大字不识,但在昆明这段时间她树立了一个信念:听毛主席的话天下无敌,记得有一次,不善言辞的她与奶奶起了冲突,奶奶生气的说:你莫气我,你回昆明去吧!伯母细声细气的回答奶奶:是毛主席要我回湖南的,毛主席通知我回昆明我就回昆明!奶奶无言以对,她老人家可能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这个媳妇回昆明是要经过毛主席批准的,从此再也不说此话。伯母八十多岁还与我通过电话,老人家谆谆告诫:你现在参加了工作哈,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不能犯错误。此时毛老先生已离开人世十多年之久。</p><p class="ql-block"> 家属遣返后,伯父还是没有逃脱被批斗的命运,场面相当暴力,危急之时被好友从关押处解救,辗转数日逃回湖南,母亲后来告诉我们:伯父到家已是凌晨两点,身上血迹斑斑,因怕爷爷奶奶伯妈伤心,先到了我们这里,妈妈见他饿,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吃食,连忙煮饭,然后炒了一盘青菜,伯父说他最喜欢吃妈妈炒的青菜了,饥饿难耐时的一句赞美之词居然成了我母亲一辈子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伯父的境遇造成了他自己心理上的巨大压力,饱读诗书不能光宗耀祖、儿女成群要靠祖辈抚养,面对伯母他也深感羞愧,有好事者曾让伯父批评伯母的不是,伯父喃喃说道:我一辈子在外流浪,她代我侍奉父母,照顾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有什么资格说她的过错呢?</p><p class="ql-block"> 直到八十年代,伯父才得以平反,他写信告诉我爸妈:昆明市委专门为他召开平反大会,污陷他的黑材料多达八千多页,在平反大会上当众烧毁。伯母也带着几个在乡下晒得漆黑的子女浩浩荡荡回到了昆明,只是生活依旧拮据,我多次出差到滇,伯父一家数口居住面积不到六十平米,高低床,蚊帐被盖打了好几个补丁。 </p><p class="ql-block"> 叔父的命运也差不多,书呆子倔强脾气,总觉得技术派与政工派格格不入,发了一辈子牢骚,受了一辈子气,郁郁寡欢。</p><p class="ql-block"> 父母与爷爷奶奶分家而居,我的出生地离邓家坝可能不到两公里,这产生了我情感上的遗憾,因为我骨子里认定自己童年的摇蓝就是那几间青砖黑瓦的祖屋和那条绿油油的小河。第一次有印象去邓家坝是大年初一,爷爷一大早就来接我,那一年雨水来得很早,小河水流湍急,石板小桥完全不知所踪,爷爷脱下长裤扎在腰际,让我骑着他的脖子,淌着冷得刺骨的河水缓缓走向对岸。</p><p class="ql-block"> 爷爷是生产队里的养牛专家和劳动能手,我们分不清孙辈和牛在他心里熟重熟轻,反正都是他老人家的掌中宝贝。那个年代养活这么一大家人的难度可想而知,但从来没有见过爷爷脸上显现过愁容,邓家坝物华天宝,山上有柴、地里有菜、河里有鱼,泥鳅鳝鱼螃蟹青蛙随处可见,纯野生且极肥硕,经常有乌龟甲鱼顺着屋檐水沟爬进厨房,被奶奶捡起丢在水缸里,现在的稀罕物那时候还不太爱吃,这一切多多少少能补充一大家人的伙食,奶奶还养了鸡鸭,只是鸡蛋被爷爷一盆一盆拿去喂了生产队产仔的母牛。</p><p class="ql-block"> 奶奶是个美人,衣服口袋始终装着一个精致的篦子,头发篦得整齐油亮,时不时迈着三寸金莲,拿一块抹布把梓木门槛擦得干干净净,六月炎天,我们几个就躺在屋内沙土地上睡觉,起来后衣服都一尘不染。</p><p class="ql-block"> 奶奶比爷爷要幸福得多,爷爷年纪大了,想念远在北京的儿子,几次打扮得整整齐齐去坐火车,不知何故又打道回府,到死都没有成行,而爷爷病故后,奶奶在北京住了几年,又到昆明住了几年,算是看了世界。七十六岁时,母亲偶尔听说奶奶血压有点高,生怕老人叶落不能归根,就一个人跑去昆明,坚持把奶奶接回湖南,虽然母亲带了盘缠,但伯父还是预支了一个月工资买了两张站票,路途两天两夜,母亲求着列车长给奶奶找了个座位,自巳就靠着奶奶坐在过道上,我们到长沙接站,婆媳俩已眼无光泽,形如枯蒿。</p><p class="ql-block"> 邓家坝的故事很多,日本鬼子侵犯湖南的时候曾在祠堂驻扎,还有名有姓传说过村民扔枪反抗日本人的壮举,我在阁楼上发现好多日本人丢弃的金属饭盒,奶奶一直用那些饭盒焖鳝鱼,其他老式物件也不少,最有印象的是爷爷爱不释手的硕大铜制水烟枪,我曾偷吸过一口,又苦又辣又臭,呕吐了半天才缓过气来。</p><p class="ql-block"> 爷爷病故,奶奶去了远方,姑姑都已成家,邓家坝巢氏老家就成了空宅,妈妈对我和哥哥说:奶奶总是要回的,房子不住人就会朽坏,你俩晚上就在老宅过夜吧。妈妈不放心祖宅,更不放心我们,一日晚餐过后,天色黑暗,乌云压顶,似暴雨将临,父亲出差在外,母亲急匆匆催我们去老宅过夜,刚进宅门便暴雨骤降,一声炸雷,我从木橙上吓倒在地,惊恐万状之际,窗户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你们到了吧?原来母亲怕我们路上遇雨,跟随我们而来,我和老兄惊喜,忙唤母亲进门,母亲说老三老四还在家里,我得回去,转身消失在暴风雨中。</p><p class="ql-block"> 我无法忘却那个晚上的恐怖,更无法忘却母亲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4.4.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