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革期间,红色电影《闪闪的红星》在景德镇地区开拍,下辖鹅湖公社是个重要取景点。当时在剧组驻扎地,演胡汉三的演员刘江老师力大无比,喜欢和人扳手腕,从无敌手。有一次,连当地一个公认的大力士木匠高师傅也败下阵来,现场鸦雀无声。可以想见当时刘江老师睥睨一切的眼神,自然令人想到了周星驰《功夫》电影里冯小刚导演客串的鳄鱼帮老大的经典台词:还有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据说当时爷爷不紧不慢地越众而出,说让我来试试。刘江斜眼打量了眼前这个长相清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来吧。爷爷架好没有抽完的半指香烟,撸起衣袖,摆正身姿,伸出代表劳苦大众的一只手就和“胡汉三”较起手劲来。他们暗自鼓动气力,力求举重若轻,僵持了约十几秒钟,刘江一张脸已憋得通红,忽然,爷爷一声断喝,刘江老师的手非常不情愿的被爷爷的手死死摁下…在围观群众的欢呼声中,爷爷又娴熟地拈起那截没抽完的香烟,扬长而去,颇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风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江苏江西,爷爷在地方上的知名度不仅因为他的多才多艺,应该还有俊雅风流吧。尽管从老家带过来的那个女人,是他人生中的最大败笔,甚至改变了爷爷的寿命。他们吵架的时候,摔杯摔碗砸板凳,恨不得掀了房顶才好;和好的时候,两个人又没事人一样喜笑颜开,甚至潮的跳起了交谊舞。在物质匮乏别说没有电视机,甚至连收音机都稀缺的年代,老纪家的“大舞台”,是鹅湖乡邻文化娱乐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淳朴的他们算是见世面了,所以无论上演的是什么“戏”,他们都看得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和两个叔叔先后娶妻生子,爷爷带出来的那个知音舒姓女人自然成了后妈——一个心狠手辣、性格变态、且不能生育的蛇蝎妇人!小婶婶是当地人,地地道道的江西老表,舒老太不敢招惹。母亲和大婶婶是江苏人,娘家离得远,巫老太对他们自是极尽欺负之能事。于是,一段虐身又虐心的苦难历程开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在家族统治时期,就像一个被恩宠女人蒙昧天听的腐朽王朝的昏庸皇帝。他的袒护、包庇、纵容,让那个毒妇挥舞的魔爪一次次伸向我忠厚老实的双亲和叔婶的咽喉!妯娌俩要一大早出去干活,舒老太就嘀咕,这么苦干嘛,有钱还得有命花啊!要是在家休息,没出去上工,毒妇又骂,好吃懒做的东西,就知道在家“挺尸”,都像这样下去,一家人不饿死才怪…在家族强权统治之下,没有所谓的婆媳关系,只有逆来顺受的忍气吞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点记忆的一次,不知什么原因,舒老太怒气冲冲地拉来爷爷到我家那间简陋的厨房兴师问罪。当时父亲在擦拭凭计划票新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爷爷则一把推开旁观的我,随手拿起一个小板凳砸向自行车。舒老太则一把揪住正在做饭母亲的头发,抄起水缸里的竹制水瓢劈头盖脸的往母亲身上砸…目睹这一切的我,幼小心灵的阴影面积又扩大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舒老太仅有的优点好像就是讲卫生了,讲究的成了洁癖。鸡毛掸子是她手上最常拿的东西。不仅可以用来掸灰尘,也可以辅助指桑骂槐的道具,倒持的鸡毛掸甚至成了用来抽人的鞭子。巫老太经常是嘴到手到,父亲兄弟俩和母亲妯娌俩没少挨她的鞭子。什么是家法?后妈的鸡毛掸子就是家法!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对鸡毛掸子都心有余悸,不敢轻易“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尤其没分家的那几年,母亲吃饭从来没吃饱过。不是粮食不够吃,老纪家的生活条件在当地可是上等的,连舒老太平日里抽的烟也是芳香扑鼻的“凤凰牌”香烟。是不敢吃。舒老太不允许儿媳妇们添饭。母亲她们后来学聪明了,一开始盛饭的时候,适当把饭压紧实了,这样可以吃个七八分饱。夹菜更得讲究,吃几口饭才能吃一口菜,否则后妈那双特制的银筷子就得敲打碗沿发出“叮当叮当”的警告声了。舒老太随时拨弄盛菜的盘子,把吃过的菜恢复小山状,并做上记号,以防偷吃。有一种情况是例外,再不吃就要馊了的饭菜,是可以放开量吃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总之,这种婆婆之恶,擢发难数,无时不刻不在拍案惊奇,不断刷新大家对“恶”的认知,就变态指数而言,区区容嬷嬷又算老几?这一段婆媳史,也是儿媳妇的血泪史。仗着有爷爷撑腰,舒老太更加肆无忌惮,哪里有半点反抗,哪里就有疯狂镇压。可怜妯娌两个,身心累累伤痕,终身伴随的病根,是无言的证人。据说,当年老实巴交的大叔年纪轻轻耳背就是被虐的结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再强悍还是再昏聩,爷爷还是死了,1986年3月29日死于肝癌,时年五十九岁!其实父亲作为家中长子已经尽力了,爷爷重病期间,他千里迢迢带爷爷到上海去医治,自掏腰包两千多元,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带回来的一张上海城区地图。那张地图后来被我翻个稀烂,密密麻麻的地名,纵横交错的水陆空交通线,打破了我对一个大城市的所有认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的葬礼宴席是在当地一家最大的饭店办的,饭店旁有一棵几百年的老香樟树,树下有一条小学生放学经常走的田间小路,同学之间你吓我,我吓你,恐怖的故事没少听,所以现在想起仍记忆犹新。老板是江苏老乡,老纪家从来没少照顾他饭店的生意。朱老板原籍镇江扬中,若干年后因欠下巨额赌债,不知所踪。我父亲替他在银行担保借的两千元也打了水漂,这是题外话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清楚的记得,1986年的那个春天,映山红还没有开放,为爷爷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一排排展现的五颜六色的锦缎被面,像一面面高举的旌旗,代表了爷爷丰富且功勋的一生。爷爷葬礼的规模在当地是破纪录的,那壮观的依依送别景象和沿街围观群众的数量,令过来人印象深刻。如果当时有网络热搜,爷爷的葬礼冲上当地的热搜第一名没问题,甚至可以很长一段时间雄霸热搜的前三甲。亲朋好友无不扼腕,爷爷的功成身“退”未免太早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来吊唁的江苏代表团由三人组成,爷爷的兄长及其兄长的长子、次女婿。大爷爷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条件再艰难,也能帮助把父亲和大叔邮寄到了江西。二十多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作为国家经济大动脉的交通事业大发展为国人的出行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往来苏赣两地,再也不用从南京坐三天两夜的轮船到九江,再从九江转乘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到景德镇,而是从南京乘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就能直达景德镇了。映山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但是大爷爷却再也迎不来自己的骨肉兄弟桑麻夜话,畅叙契阔之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脑海里还有一副比较清晰的记忆,是在爷爷从上海医治无效回来后。他自知大限已到,成日沉默不语。他喜欢吃的咸鸭蛋和托人买的家乡什锦菜也激不起他的任何胃口,更不用说很多朋友送来的堆积如山的慰问品了。他经常搬张黄藤椅坐在门口晒太阳,耳畔听着老太婆骂骂咧咧絮絮叨叨的,皱紧了眉头。再鲜活的太阳照在他脸上,都是一脸阴沉,不见一丝血色。每每放学路过他家门口,远远看见他就怯怯地喊一句“爷爷”。他只是有气无力的点点头,鼻腔似有似无的“嗯”一声。这副画面成了爷爷在我心中最后的形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直先法了解,是因为那个女人,还是因为时代使然;抑或是爷有一颗不甘平凡、不甘屈服的心,以致他背井离乡,颠沛一生,甚至不惜把尸骨留在了异地的青山。也许,在爷爷心中有一个梦,他始终奔赴在构建美好家园的路上,期待有一天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我想,爷爷即使在弥留之际,脑子里仍是一场场山海,恍惚之间,马蹄杂沓,车轮滚滚,仿佛踏上了故乡的归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死后的几年,父亲三兄弟也陆续迁回江苏老家。毕竟时代不同了,故乡的经济建设和发展已不可同日而语,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儿女的前程着想。何况追求叶落归根的归属感也是中国人固有的传统思想和永远的情怀。何为老家,就是老了都要回的那个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远离故乡太久了,无论他对家乡的感情如何复杂,我想,他一定魂牵梦萦多年,希望魂归故里早日实现。“我们不会把你遗忘,就像你当初没有遗忘老家三个孩子一样。你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年后,我才开始发现你,从念叨你的人口中,慢慢了解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终于在2018年冬至前夕,由我牵头,父亲主理,在家族兄弟姐妹的支持和风水先生的指导下,爷爷的遗骸终于得以迁回老家安葬。24小时实现千里大转移,因为大雾,汽车一时上不了高速,爷爷的遗骸得以在浮梁县江南第一县衙(五品级县级衙署)稍作停留。冥冥之中,依依不舍,这似乎是爷爷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作别江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所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古县衙。爷爷也是一只一去不复返的鹤,生前经历王者般荣耀和无数高光时刻,死后三、四十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呢?乘风西游德泽在,白云千载空悠悠。爷爷这只鹤应当在属于他的时空里吹拉弹唱,继续逍遥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蛇蝎女人舒老太,在爷爷死后近38年的2023年11月9日去世。虽然活了91岁高龄,有三十多年都是在敬老院度过的。死因也是和敬老院一个老人为琐事起了争执,被推搡受伤,医治无效死亡的。因她一生无子嗣,待人又刻薄,身边没有往来的亲戚朋友,只能是政府替她料理后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7年冬江西游,和父母、姐姐姐夫他们顺便到当地敬老院看过舒老太一次,当时母亲也去了,只是留在敬老院大门院外没敢进去。三十年过去了,恶婆婆的阴影仍在,往事历历,心有余悸啊。虽然多年以来我一直没喊她一声奶奶,也没阻止舒老太和我套近乎的热情:“你在镇江啊,我也是老镇江呢,原来家住镇江五条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舒老太不愧百年老字号南京板鸭,死鸭子嘴硬,态度杠杠的,对于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愧疚之心,还撂下一句狠话:“我现在哪个也不指望,反正以后死了有政府埋,也没见哪个要饭花子死在马路上没人管吧!”性格决定命运,她只能永远做一个放逐在异地他乡的孤魂野鬼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的功过是非,父母最有资格对他盖棺定论,我没有资格评头论足,只是根据二老的零星口述,如实记录。爷爷确实是对我们一大家子影响最大的人。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其所处时代的局限性和鲜明的时代烙印。不管怎么说爷爷还是爷爷,了不起的爷爷,时势造英雄的爷爷,是我父亲的父亲。“生命的延续,就在于不断复制”,承了他的一脉香烟,我们理当尊敬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先祖父纪公冬生,生于一九二七年冬月二十日寅时,故于一九八六年三月廿九日申时。再传奇的一生,在大时代的滔天巨浪下,不过浪花一朵朵。家史钩沉,为了发掘共同的印记,为了不被时间的荒草湮没,为了弘扬孝亲尊长的传统美德、回归对家族的认同感和荣誉感,特撰此文,以为纪念。</p> <p class="ql-block">爷爷像(存世唯一)</p> <p class="ql-block">江西旧墓</p> <p class="ql-block">旧墓出土部分随葬品</p> <p class="ql-block">江西今昔风景</p> <p class="ql-block">江苏新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