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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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穿上大头皮鞋,想起了我的爷爷,走过雪山草地,踩过了敌人的肚皮…”每当哼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头皮鞋》这首歌,首先想到的必须是我爷爷。爷爷从没参过什么军,更不是红色革命老八路,他只是一介草根,从解放前的贫民到解放后的贫下中农,从江苏的泥腿子到江西的工人阶级,经历了一个跌宕起伏又不同寻常的人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纪冬生离开我们三十余年了,我一直不太怀念他。从小呆瓜一样的我只知道他凶,大人都敬而远之了,小孩子就更不敢多靠近。毕竟他是我们一家辗转波折,受尽磨难的始作俑者。但是,斩不断、绕不开,没有他,又怎么会有我们的烟火人间一趟?没有他,又怎么会有我们人生的酸甜苦辣体验?对他的记忆遥远而模糊,对他的感情矛盾复杂又生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俊雅风流的人物,心灵手巧,多才多艺,瓦匠、木匠、漆匠、篾匠的活儿样样能干,还有吹拉弹唱之能,锡剧、京剧、口琴,尤其拉得一手好二胡。无论解放前还是建国后,无论在饥馑战乱的年代还是繁重的农村劳动之余,哪怕吃糠咽菜,爷爷的兴趣爱好都能帮他度过一段又一段艰苦岁月,成了他最好的精神慰籍,也成就了他的卓尔不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遥想当年,新中国一穷二白,化肥全靠进口,农村哪来什么化肥,哪用得起化肥。每年岁末年终,中国农村普遍存在罱河泥的盛况。捞取的河塘淤泥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堆放发酵转换成最物美价廉的肥料,为来年的春播生产做好准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轻力壮的爷爷可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且精明强悍又骄傲。村里有些只会干饭的无赖汉心怀不满,一次看爷爷河泥罱的又快有多,心生羡慕嫉妒恨。于是,彼此打个眼色,几条小船故意把爷爷的小船困在水面上,让他进退不得靠不了岸。只见爷爷略做思索,呵呵一笑,奋起长篙,把自己的小船强行搭上了其中一条小船的船舷,又奋力一撑,整条小船便从围堵的船只一侧滑行而过!爷爷用一个漂亮的奇袭突出重围,留下的是一张张错愕不已的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的行事风格,让人又敬又怕,爷爷的风采,总是令人津津乐道。惟其如此,才遇上了一位仰慕他的知音人,一位当地短婚未育的舒姓女人。她有一个妹妹在同村做“压子女”,却是后来促成我父母婚姻的介绍人。只可惜在不对的时间遇到不对的人,他们的相识相知未免来得太晚了,其实,爷爷早已有了我的奶奶和三个儿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奇怪的是在那个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爷爷还有足够的精力去追求精神文明和丰富的个人感情世界。相见恨晚在爷爷这里都不算晚。但是他们的琴瑟和鸣,前卫之举,是不容于当时的主流朋友圈和社会大环境的。后来,为了生存和未知的愿景,爷爷还是把脚一跺,狠下心来,携带知音远走他乡。老实巴交的奶奶,也明白彼此间的差距,只能默默的接受这一切。而后,她也在离家不远的小村庄找了一个丧偶的老实人再嫁了,婚后又育二子一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步一脚印,一步一艰辛,他乡的月光一样照着人脸庞,只是月下的人多了泪两行。闯苏南的第一站无锡某窑厂,爷爷很快用工作能力征服同事,打动领导,并被厂里破格录用寄予厚望。等转粮油关系到无锡窑厂的时候,到老家办理迁户口等事宜,什么手续都差不多就等盖章的时候,当时的本家大队书记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公报私仇,拒绝盖章!功亏一篑之后,爷爷心灰意冷又回到无锡做他的临时工。再后来啊,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不知密切联系群众,树敌太多,抑或是因缘果报吧,大队书记被某村民用自制雷管炸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窑厂的临时工,承载不了爷爷的梦想。于是,爷爷一路南下,从江苏到安徽,从安徽到江西,徽饶古道,竹杖芒鞋,其中甘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现江西农大前身)招人,有泥瓦匠手艺且头脑灵活的爷爷自然被挑中,工作安排到位于江西景德镇市鹅湖人民公社的金竹山寨的分校区。爷爷总算安定下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幽水秀,人杰地灵,还有那飞禽走兽伴随的山路十八弯,让人流连忘返。原生态的金竹山寨孕育了爷爷绵绵不绝的创业激情和对建筑天才般的灵感。那里有江南最大的红豆杉群和广袤的原始森林。那是一个全国人民一条心,热火朝天搞生产的伟大时代;也是一段勒紧裤腰带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欣欣向荣的激情燃烧岁月!一盏盏昏影摇红的煤油灯、一支支磨秃了的红蓝双色铅笔、一个个勤劳朴实在爷爷带领下大干快上的乡民就是最好的见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来,爷爷又被景德镇陶瓷学院看重,粮油关系都转过去了,当时爷爷所在的鹅湖公社变卦,就是不肯放行,公社书记甚至让爷爷到山里躲了半年,米面油蛋肉及一应果蔬保障供应。为此两家单位还用当时最潮的文创“大字报”互怼怒批的形式“对薄公堂”,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大概观点是:“鹅湖公社不讲武德,只会用粮食收买人才!”鹅湖公社也不甘示弱,虽然贫下中农文化水平不高,但是言简意赅的回复了四个字:“一派胡言!”这可是实践出真知的一句顶一万句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缘定江西,情定鹅湖,广结善缘,开门收徒,开启了风生水起的鲁班模式,俨然地方建筑业的一代宗匠之派!鹅湖的陶瓷文化底蕴深厚,名闻天下的高岭土就产自鹅湖的东埠村。鹅湖的天宝龙窑,仍保存完好,现为传统手工制陶技艺基地,千年一日,窑火不熄。那时候鹅湖大桥下面的水清澈见底,水草、游鱼、螺狮、贝壳应有尽有,还有用于建房筑路取之不尽的沙子和鹅卵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在江西扎稳了脚跟之后,没忘记老家的三个儿子。之后,我父亲和两个叔叔也陆续去了江西投奔爷爷。毕竟那时候的山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至少不愁饿肚子了。当时,十四岁的父亲和十一岁的大叔是通过邮寄的方式寄到江西的,两个人的胸口都缝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收件人姓名和详细地址。他们有车乘车,遇水坐船,有啥吃啥,一路晃荡晃荡,跟随邮递员辗转半个月才到达爷爷身边。爷爷聪明的兄长(大爷爷)在老家邮局办邮寄的时候,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父亲兄弟俩父母双亡,是烈士遗孤,寄到江西是去投奔远房的亲戚。大爷爷一番声泪俱下,工作人员眼眶一红,心肠一软,就高抬贵手了——免费邮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时的景德镇市辖的鹅湖公社(1980年设市辖区鹅湖区,1988年恢复为鹅湖镇)属于革命老区,很多民房都是黄土坯房。自爷爷的强势入主,才有了当地建筑业的风生水起,也彻底改变了当地土坯房的历史。鼎盛时期鹅湖有两个政府,一个是鹅湖区政府,一个是鹅湖乡政府。因为爷爷的到来,其主导的建筑业才得以质的提升,从土坯房到砖瓦房,从砖混到混凝土,业务也从农村包围城市,后来一直做到了景德镇市政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依稀记得爷爷和父亲他们在景德镇市委党校做建筑的时候,那时候大食堂的饭菜很香,一道素烧冬瓜,配上青红椒,辣辣的,非常下饭。爷爷领军的建筑队伍,一路高歌猛进,在当地建筑业的贡献是革命性的和划时代的。就连当地雄伟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都是父亲和他的师兄弟亲自建造的。“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铁画银钩,数十年风雨岿然,至今仍是地方企事业单位和学生清明节缅怀先烈的必去之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挣得偌大家业,不小名声。当年建在鹅湖街中心的两层小楼,在当时可是首屈一指的“豪宅”,羡煞多少过路客。在当地几所学校,屈指可数的纪姓学生,都是爷爷的孙子孙女,知道是老纪家的孩子,老师校长也是刮目相看。当地有志青年,特别是山区里的年轻人,都比较务实,知道即使有千金在手,还不如一技傍身,也都以能拜在纪家门下学艺为荣,何况当时泥瓦匠的社会地位在勤俭持家的正能量风尚熏陶下也是蛮高的。一句“鹅湖纪师父”,颇有“佛山黄飞鸿”的意思。爷爷的徒弟,父亲的徒弟,叔叔的徒弟,再后来徒弟的徒弟,都是由爷爷开枝散叶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的徒弟不少,他们都知道爷爷的爱好:抽烟、喝酒加舞蹈。那时候的香烟都是不带过滤嘴儿的,据父亲回忆说,爷爷经常早饭后划一根火柴,点上一支大前门烟,未抽完留一截又接续上,一点烟头都不浪费,直到吃中午饭,足见爷爷的烟瘾。吸烟有害健康,不吸烟两眼无光。没有焦油,哪来的加油?爷爷的人生哲学就是活在当下,无拘无碍,百无禁忌,爱咋咋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众多徒弟形成的普遍共识是:和师父学手艺,最先学的往往是抽烟喝酒。其中一个外号叫大刀的弟子多年后记忆犹新,说自己第一次喝酒且醉酒就是在师父家里,而且喝的是四、五元一瓶的茅台,当时应该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爷爷有一个得意大徒弟叫方东水,混得最好,在整个景德镇市的建筑行业是赫赫有名的,可惜英年早逝。方总饮水思源,生前每年清明节都带儿子给师父上坟,感念师父无私的传授和栽培之恩。他死后,他儿子每年清明的传统不变,在给自己父亲上坟添土的时候,不忘给师公奠酒三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的众弟子对爷爷是相当敬重和感恩的,无论是爷爷过世之后每年清明给他上坟,还是对待爷爷蛮横不讲理的遗孀态度上,都能体现出来。他们聚在一起,总会聊起少年时和爷爷在一起学手艺的辛苦且有趣的往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7年冬的江西之行,爷爷一个叫德里(方言称呼)的徒弟请我们一家吃饭,当时他年龄也差不多六十了,他称呼七十岁的父亲为师兄。席间他反复提起的一句话就是:“当初如果不是师父传我手艺,我也不会有今天…”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和自豪感,这不仅仅缘于爷爷的徒弟不忘本,更是因为爷爷死后三十年还依然被人铭记,青丝白发,历久弥新!(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