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九):何忍书册与人疏 化烛还酬工农兵

沧海清风

<p class="ql-block">  文革伊始,全国高校陷入动乱之中,招生工作从1966年至1969年中断了4年。1965年,全国共有在校大学生674436人,到1970年只有47815人,按400所高校计,校均不足120人。再不招收新生,高等学校将名存实亡。1970年6月27日,中央批转北大、清华两校《关于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规定大学招生“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入学条件是:三年以上实践经验,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贫下中农、复员军人、青年干部。从五湖四海来到北京上学的工农兵大学生,报到时以各种形式标新立异,铁锹、镰刀、锄头齐上阵,令人啼笑皆非。</p> 1972年父亲在广州购买的年历卡片——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之常青指路 1972年初,根据中央招生复课的通知,省革委决定山西师范学院迁至临汾师范学校办学,至此,临汾师范学校遂成为山西师范学院校址(1981年3月正式确定下来)。 1月,学校组织小分队分赴吉林、上海、广州三地学习办学经验,父亲选择了广州 。第一站去了华中师范学院,接着到了广东师范学院,随后父亲又去了母校中山大学,学习他们的课程设置和改革依据。工作结束后父亲顺道回故乡台山探望自己的母亲,祖母见到父亲如此消瘦,断定在北方没大米,吃不饱饭,于是顿顿都做大米饭给父亲吃,晚上还煮汤圆,有时做蒸糕和糍粑,父亲在家乡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吃到了久违的家乡菜,见到了久别的人。大年初二父亲启程返临汾,抵达后便觉头晕目眩,不能自己,经检查发现严重贫血,血色素仅有6克,只好服药打针,此时学校分派授课任务,父亲是讲授新生课程教师之一,为了不耽误教学,父亲坚持接下了授课任务,并立即着手编写教材,父亲主讲“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一章,这部分内容在当时的确不好讲,就像抱着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一样,不知父亲当时哪来的勇气。<br>  1972年4月山西师院停止招生六年之后,首届工农兵学员开始报到入校,共招收工农兵学员361人,其中中文系2个班(7201班、7202班)87人,学制二年。校园重新热闹起来,尽管当时学校连一座楼房都没有,平房都是解放前遗留下来的,工农兵学员都把学校戏称为“车马大店”。校门前的贡院街,还是一条土路,1974年5月父亲和同学们一起修筑路基,才建好了柏油路,当时田建英、韩淑琴、王萍等女同学都参与了拉车劳动。中文系教室设在校园中间那片平房的第一排。工农兵学员来自五湖四海,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小学、初中都有,真正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属于凤毛麟角。囿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与意识形态,中文系的主干课程:现当代文学、古代文学都不能讲了,文艺理论也只能零敲碎打,讲些毛主席诗词、鲁迅杂文等,母亲所教的现代文学,只好讲八出样板戏。而且工农兵学员的任务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老师都是被改造的对象,有的老师没资格上课,上课的老师也战战兢兢,生怕出错,不敢管学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却在思索如何通过教学活动转变学生的思想。首先就是编制教材问题,由于原来的教材和课程都不能用,工农兵学员又是新兴事物,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只好重新编制教材。于是父亲想尽办法找资料,向母校中山大学的老师求助,找在高校任教的同学帮忙。有一次父亲同学陈合宜(现为暨南大学退休教授)从华中师院寄来一些教材,居然在传达室被人偷走,父亲十分生气,不得不找相关部门反映。编制教材非常棘手,老师们大都宁愿辅导学生作业,也不愿参加教材编写,只有父亲还在苦苦坚持。教材不仅要关注基础知识和基础技能,还要关注学生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并且要符合当前的政治潮流,契合学生的文化基础,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这简直就是戴着镣铐起舞。<br> 1972年4月的山西师范学院,全校没有一栋楼房,照片右上角高高的宝塔处为铁佛寺。 1972年中文系7202班工农兵学员在山西师范学院校门前的留影,留意校门墙上的标语 教学有法,教无定法。父亲一边上课,一边摸索,工农兵学员基础差、文化程度参差不齐,以前的教学方法显然不适用,如何让学员能听懂并且在原来的基础之上再提高,如何调动学员的积极性,如何化抽象为形象使事例更生动,“学什么?怎么学?解决什么问题?”这些都成为编制教材的基础。<br>  时间转眼来到了八月上旬,父亲仍在不停地编写教材。临汾的八月,异常闷热,犹如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人们都期盼能下一场透雨,有时午后或傍晚,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的样子,然而没过多久,便云消风止,人世间的聒噪,某些虚张声势的人事,像极了这些乌云,不消一刻便消失无踪,似乎告诉我们,遇到困难不必畏缩,勇往直前,困难自然烟消云散。临汾的电力供应十分不稳定,十天有八天停电,晚上,父亲不得不暂停工作,到户外散散步。夜空繁星如雨,玉壶流转,万籁俱寂,只有夹杂着一丝酷暑的晚风,拂过夜来香的花蕊,沁入心扉,带来稍许的惬意。临汾一中不知哪年建的砖土结构的老戏台,静静矗立在夜色之中,戏台的喧嚣热闹早已散尽,此时显得有些落寞。《红旗》杂志刊登的《掌握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的规律》一文告诉人们阶级斗争仍然是主要矛盾,充满着硝烟火药味。文艺不能不反映这种社会状况,教材的编写必须体现这种斗争,1972年8月的这个夏夜,父亲思绪万千,一时难以聚焦。<br> 短短15天的暑假,眨眼就过去了, 学员的作文还有厚厚的一叠没改完,批林整风运动又随之而来,学习讨论写材料占去了父亲大部分时间,教师还要讨论“上管改”。运动之余,父亲深感教学任务的艰难,学员的作文文字不通、层次不明、逻辑条理紊乱,写作基础薄弱,需要下很大的功夫,才能改善。对于问题突出的学生,父亲采取了面谈的办法,使之快速提高。此时,系里又将编订校对《文艺词语浅释》的工作交给了父亲,另外还有系里编辑的《语文教学通讯》的改稿工作,(1978年开始公开出版,这是《语文教学通讯》的真正历史)父亲只好用休息时间来辅导作文。 刚一入秋,黄土高原的秋雨便悄然来临。绵绵秋雨很快便润湿了夏日的浮土,柳条沾满了雨珠,静静地一动不动,秋虫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喧闹,蛰伏起来。一丝凉意在这难得一见的湿润中弥漫开来,只剩下基座且被封闭通道的鼓楼,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显得特别的寂寞。临汾工人文化宫,正在上映《琛姑娘的松林》(越南)(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由于是白天工作日,人迹寥寥,与夜晚的火爆形成鲜明的反差。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在学校激荡,时代的风雨不由分说地扑向每一人,有的轻沾衣襟,有的被浇个透心凉。10月教育革命实践活动在全系开展,中文系去了乔李大队。师生行军拉练,早上八点出发,下午一点左右才到达。1966年父亲曾在此参加抗旱劳动,房东大娘还记得父亲与陶本一曾在她家住过。现在的乔李大队变化很大,建起了农机修配厂、高灌站、养猪场、林场,面貌焕然一新。父亲负责7202班的采写指导工作,主要是关于牲口饲养的先进事迹,同学们普遍感到棘手,比如以哪个人物为主?主题应该怎样确定,政策界限怎样界定?故事能否虚构?认识都不明确。父亲逐一解答,并强调调查报告必须实有其事,不容随意虚构,要进行艰苦细致的调查访问,然后进行反复的加工提高,但这绝非虚构,否则就变成另一体裁的文学了。另外并非人物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录,经过加工提高的真实,并不违背生活真实,而是更深刻的反映生活的本质,即艺术的真实。有的学员反复写了几遍才得以通过。回校后全系师生在一起进行总结,学员赵琳、苏润萍、贺小平发言,父亲代表教师发言,随后还根据学员的写作素材编写了一篇例文《三挂木牌》。1973年6月,父亲又带领学员去了临汾三八商场进行采写,三八商场工作人员均为女性,那里有一个女民兵班是市里的先进,主要是采写她们的先进事迹。父亲和学员们都当了一回售货员。中文7304班举办赛诗会,父亲指导王萍反复修改诗作《学犁田》,并朗诵了自己的两首作品:《全红透》和《礼炮》,接下来又给73级开了诗歌写作课,课余的讨论就在女生宿舍门前的几棵大槐树下,枝头麻雀叽喳,树下凉风习习,几缕阳光透过枝间洒落在年轻的脸庞上,同学们仿佛抓住阳光的片片绿叶一样吸收着知识的温暖,时光流水般的就这样储存在了这槐树的年轮中,静静地等待几十年后心灵的启封。<br> 1973年3月父亲日记片段 工农兵教育规定要教学、科研、生产三结合,在课程安排上,要求至少三分之一时间下乡下厂开门办学,抗旱、割稻、路线教育占去了很多时间。1975年3月父亲和陶本一叔叔带中文系7304班赴雁北搞社会调查,10月15日赴山西平陆县开门办学。这次开门办学的任务有两个,一是举办为期一个月的中小学教师短训班,二是带领学员进行教育实习。地点是平陆县张村公社张村中学。<br>  俗话说“平陆,陆不平”,平陆县地处中条山南麓,境内山垣沟滩遍布,地势北高南低,呈阶梯状下降,地形地貌复杂。全县有3195条沟,268座山,71个滩,24条垣。公路盘山过沟,弯弯曲曲,十分崎岖。平陆多产柿子,时值深秋,公路两旁的山坡上,柿子皆已紅熟,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颇有“柿柿如意”的好兆头。有的柿树果实虽已摘完,但经秋色一染,满树柿叶远看鲜红似火,近看则有深红、浅红、绛红之分,还有变了一半颜色的橙黄,重重叠叠,交辉相映。宋人叶茵作有《柿叶》一首:<br>柿叶红如染,横陈几席间。<br>小题秋样句,客思满江山。<br>  父亲喜爱柿树,不仅因为它在秋光里红得可爱,更因为它婆娑如南国的荔枝林,勾起了父亲浓浓的乡愁。对工农兵学员来说则意味着红叶学书,宋·陈师道有句:“昔日老人今则少,不妨红叶闭门书。”,这火红的柿叶还真应景。父亲一行在张村中学受到热情的欢迎,还给父亲配备了新的课桌、新的热水壶和暖瓶。17日晚开学典礼,父亲代表学校讲话。18日开始上课,李心纯同学上了第一课,随后任英凯、靳德安、王毓同学也陆续走上讲台,最可惜的是朱惠琪同学突然病倒,无法讲课了。父亲分别给张村公社中小学教师及高中学生讲授《水浒》,对于中学生,父亲则力求通俗,尽量避免引用更多史料,使他们听得懂。中小学教师求知欲更强,那个年代山区教师缺乏继续教育,也没有教辅资料,很多女老师都带着孩子来听课吧,她们听课时,孩子就在教室外边自己玩。下课了,张村中学的老师送来苹果让父亲品尝,平陆除了柿子外,苹果亦是特产,县城卖两毛一斤,乡村一毛一斤,品相稍差的六七分钱一斤。苹果香甜多汁,酥脆可口,吃一口,生津止渴,润肺悦心,有助缓解讲课的疲劳。<br> 平陆地貌 平陆的柿子 平陆柿叶红如染 1975年父亲购买的《论语》批注<br><br> 1976年5月父亲又带73级两个班去大同开门办学。母亲因身体不适留在家中,父亲上医院买药,去煤厂买煤并打好煤块,还买了粮食、鸡蛋,尽量安排好家务,几位留在学校的女同学贾月英、王爱萍、杨瑞宏、闫元英轮流到家里给打水、上街买菜,那时我也能打个水、打个酱油什么的,这样就为父亲赴大同创造了条件。一路辗转,5月24日夜父亲到达大同矿务局5矿招待所,第二天,李明之、朱惠琪同学送父亲到化工厂的路口,化工厂有三班八位同学,父亲在这里的工作主要有三项,一是与工厂理论组合写学习理论宣传稿,二是评论短篇小说集《煤海的报告》,三是给工人讲写作方面的知识。父亲组织了一次讨论,和同学们讨论的是《煤海的报告》中的两篇小说《高鹰》和《新苗》,前者是写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批工人大学生女技术员高鹰,坚持向无煤冲刷地区进行探索找煤的故事,后者是写一位青年女工人如何同车间主任的错误思想作斗争的事迹,经过热烈的讨论,大家对作品的认识更深入了。田玉凤同学从五矿带来她写的文艺评论稿,父亲即批阅修改,父亲从稿子中发现同学们仍存在一个普遍问题,就是并未掌握文艺评论的写作方法。他们在文章中复述小说的情节,然而不善于提出问题进行评论。因此,写出来的文章不能起到帮助人们加深理解作品的作用,究其原因,是实践太少,可是学习时间就只有这么多,看来在开门办学中也要千方百计扩大学习的比重,提高同学们的专业知识水平,这次评论《煤海的报告》的实践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让同学们利用这次机会得到历练,父亲暗暗下了决心。然而意外总是不期而遇,父亲刚让同学们拟出评论提纲,就发生了意外事故。几位同学在矿井的主巷道被电煤车撞伤,其中,任玉香同学伤势较重,小腿骨折并截去两个脚趾,但她非常坚强,接骨时硬是没有哭一声。靳德安同学踝关节错位头部擦伤,这次事故给开门办学带来了一定的影响,父亲仍按计划给同学们修改讲稿和文艺评论稿,尽量将事故的影响降到最低,同学们也都抖擞起精神,投入到工作中去。 <p class="ql-block">山西大同矿务局工人业余文艺创作组 - 1975</p> 1975年3月父亲(中间戴鸭舌帽者)和陶本一叔叔(右一)带中文系7304班赴雁北搞社会调查,在恒山悬空寺下留影,父亲左前方为7304班班长刘志和。苍劲的油松、盛开的桃花、浓白的沙枣树以及古建筑,都令父亲深深怀念。<br>  <br> 1975年3月父亲(二排左三)和陶本一叔叔(二排右二)73级中文系同学云冈石窟石佛古寺前留影 1975年3月父亲(左二)和陶本一叔叔(右一)73级中文系同学云冈石窟石佛古寺前留影 1975年3月父亲(左五)和陶本一叔叔(右一)73级中文系同学云冈石窟石佛古寺前留影 云冈石窟17窟前留影,后排左一为陶本一,左二为父亲,前排右一为王萍 山西应县木塔前留影,后排左二为父亲 1975年大同展览馆前留影,后排左三为父亲,左六为陶本一,前排右二为王萍,右四为李心纯 1976年5月大同展览馆前留影,后排左二为父亲 1976年5月大同煤矿五矿与同学们的合影,前排左一为父亲,留意照片最左边的孩子们好奇的眼神 1976年大同煤矿开门办学<br>第一排左起:樊喜棠、刘金玲、曹传爱、王爱萍(?)<br>第二排左起:韩淑琴(后边不知姓名)<br>第三排左起:王宗礽、父亲、?<br><br> 山西师院中文系7201班毕业照,二排左二为父亲 <p class="ql-block">山西师院中文系7405班毕业照,三排右四为父亲</p> 山西师院中文系7609班毕业照,二排左三为父亲 大同地处塞外,介于黄土高原和蒙古高原交接之处。虽已六月,但仍经常刮风,北风呼啸着卷起漫天黄沙,沙尘中的人们被风推搡着,或向前踉跄或向后倒退,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气温也骤然下降,时间会抹去一些痕迹,同时也会留下一些痕迹,岁月的怅然与忧伤此刻便会在心底浮起,那远去的开门办学的岁月,那和工农兵学员朝夕相处的日子,似惊鸿去,盼燕归来。 注: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