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淘尽英雄：庄则栋 下

张东光

庄则栋外传

5. “乒乓外交”

庄则栋的名字注定要被载入史册。1971年名古屋世乒赛期间，他“误打误撞”，在中美改善关系的历史上扮演了一个“破冰者”的角色，开启了改变世界政治格局的“乒乓外交”。

4月4日上午，藤久观光旅馆停车场，美国选手科恩误上了中国队乘坐的大巴。车子启动了，科恩发现自己搭错车，有些忐忑。

见他运动服上印有“USA”三个英文字母，所以中国队没有人敢上前搭讪。因为出国前上面有纪律，若遇到美国等“敌对”国家的运动员、教练员。应“不卑不亢”，不能先打跟人招呼。

科恩就呆呆地在那儿站着。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五、六分钟。我们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觉得挺尴尬的。

庄则栋迟疑了一会儿。他觉得泱泱中华乃文明古国礼仪之邦，不理不睬有失风度。人家不过是个打球的小老百姓，基本上也属于“无产阶级”或“美国人民”的范畴，况且看上去人家还是个孩子（当时科恩19岁）。

说话间，中国队乘坐的大巴已经到了爱知县体育馆。

终究于心不忍，便起身叫了翻译，不顾坐在身旁的宋中（副团长兼秘书长）一再劝阻“小庄，别过去，别理他，别惹事”，走上前去，与科恩握手，主动表示了问候。

庄则栋说了一些“中美两国人民应该友好相处、团结起来”之类的话，并赠送一幅黄山织锦作为礼物。

中国队是王牌之师，与世隔绝了六年之后第一次参加世乒赛，故来到日本后一直备受媒体关注。

车子刚停稳，各国记者就围了上来，见车上下来一位美国人，都觉得很诧异，于是又是照相，又是采访，好生热闹。

各国记者纷纷发快讯，争相报道。日本各大媒体更是连篇累牍，图文并茂。

第二天（4月5日），记者招待会上，中国代表团宣布：世乒赛结束后，将邀请加拿大、墨西哥等国的乒乓球队访华。

这时，美国乒乓球队领队哈里森突然提出，他也愿意率队访华，你们是否欢迎？这完全出乎意料，赵正洪团长和宋中等人不由吓了一跳。

出于礼貌，又不能当场回绝，只能哼哼哈哈的不置可否。

这样的“大事”他俩哪敢做主，必须火速请示汇报。

4月6日夜晚，老人家本来已在外交部递交的“不宜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的报告上画了圈，正躺在床上翻阅内部参考。当老人家看到庄则栋和科恩在一起的照片和消息时，若有所思，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

他让身旁的保健护士吴旭君立刻通知王海容（时任外交部部长助理）：他决定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

按照惯例，主席吃过安眠药后说话概不算数，故吴旭君迟迟疑疑的。见她没有动静，老人家急了，一个劲地催道，“小吴，你赶紧去啊！都一点多了，再不通知她（王海容）就来不及了！”

吴旭君打电话去了。

老人家安然入眠，直到翌日晌午。而在前方（名古屋），中国代表团领导却忙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接到国内传真电报，已是7日清晨7点（当地时间比北京时间早一小时。世乒赛今晚闭幕、将决出女单、男单最后两块金牌），赵正洪等人赶紧去找哈里森（中美乒乓球队同住藤久观光旅馆，楼上楼下），不料哈里森却有事出去了，而美国队的赛事已经结束。水平不高，参赛选手已全被淘汰，原定于今天下午启程飞回美国。

赵团长听了，急出了一身汗。几经辗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通过日本驻美大使才将中方的这一决定反馈给美国乒乓球队。

华盛顿得知这一消息迅速做出反应。4月9日，美国政府发表了改善中美关系的五项措施。

尼克松总统还表示，愿意在适当的时候派代表或者亲自访问中国……

毛泽东晚年最神来之笔——“乒乓外交”，由此拉开帷幕。

中美两个大国改善关系是当时双方战略利益的需要。

在美国方面，东西方冷战已经20多年，两强争锋渐呈苏攻美守之窘势。

为了在美苏博弈中增添砝码，并摆脱越战泥淖（花那么多钱还天天死人，10年了还打不赢，真耗不起；反战的民众隔三差五上大街游行示威，弄得怨声载道），必须重新审视、尽快调整同红色中国的关系。

而中国方面，与“老大哥”打了两年的口水官司（即中苏论战）之后，公开翻脸。如同股份制公司，社会主义阵营只能有一个董事长，若两家都抢着当大老板，这个公司只有散蛋，各自分道扬镳。

到了“文革”，我们又高举“打倒帝修反”大旗，弄得四面树敌。

1968年火烧英国代办处，与西欧的关系降至冰点；整整三年与朝鲜断了来往（大概是那几年东西给太多了）；与非洲大陆的交往虽然还在继续，终究经济成本太高不堪重负；南欧的“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虽然关系够铁，但不停地伸手打秋风；家门口的印度支那战火连绵，北京成了越、老、柬三国四方的总后勤部，日烧斗金，简直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1969年3月，中苏边境两次发生武装冲突，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苏共头目勃列日涅夫，曾一度打算对中国进行核打击……

为了扭转这一不利局势，最高决策者审时度势，也想同西方、尤其是他们的“龙头老大”美国改善关系。

1970年十一国庆，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会见了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红星照耀中国》作者），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欢迎尼克松本人或派人来北京，哪怕吵架也行”。

郎情妾意，心有灵犀。

却又羞羞答答碍于面子，谁也不肯率先放下身段迈出第一步。

如今有了“民间交往”这个台阶，正好顺水推舟，借坡下驴。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4月10日，美国乒乓球队借道香港飞抵北京，进行为期一周的访问。

4月14日，接见同时来访的五国乒乓球代表团时，周恩来总理巧妙地安排了“圆桌会议”，给每个代表团团长身旁安放了一把空着的座椅（周恩来轮流在每个座椅坐15分钟），以示对各国嘉宾一视同仁。

7月，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在访问巴基斯坦中途谎称“突发疾病”，瞒天过海，飞越喜马拉雅山，秘密来京，为尼克松总统访华投石探路。

10月，第26届联大以压倒多数，投票通过了恢复了中国合法席位的2758号决议。

既然大老板已率先抛出了橄榄枝，小伙计们一个个自然心领神会，于是墙倒众人推，可怜的蒋公只好惨淡出局。若不然，怎么着还能再赖上个一两年。

1972年春节期间，尼克松总统率领290余人豪华阵容，高调访华。在上海，发表了由周恩来、尼克松代表两国政府签署的《中美联合公报》。

之后，联邦德国、澳大利亚、荷兰、日本。西班牙等三十多个国家纷纷同中国建交……

形势发展如此之快，就连毛泽东与周恩来都没有预料到。

这世上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利益的考量。就好比生意场，只要有利润，可以反目成仇，也可以化敌为友。关键，在于决策者对复杂纷纭局面的权衡，和对突然而至的时机的把控。

中美关系的解冻，以及世界格局的改变，还为毛泽东“三个世界”著名论断的问世提供了现实依据。老人家虽缠绵病榻，仍壮心不已，认为社会主义中国或将成为“第三世界”的领袖，从此三足鼎立，中国会发展成继苏、美两霸之后的地球第三“极”。

勾勒“强国梦”，在世界大舞台上不看任何人（国家）的眼色行事，为祖国争取更多的话语权，让伟大的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为人类承担起中国本应承担的光荣责任，是一代伟人毛泽东终生的孜孜追求，奋斗目标！

相对这边的激情浪漫，大洋彼岸的美国人则比较务实。尼克松在国会解释说，有人批评我们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交往是“低声下气”，我们的政策是“只顾眼前，不计将来”，其实不然，等过了20年再来看 这一段历史，它将会告诉人们，我们今天所制定的政策，符合美利坚合众国根本的长远的利益。

中国官方文件说尼克松是“打着白旗，厚着脸皮来北京”，接待美国客人须“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中美两国近距离接触，本是两情相悦，一拍即合；却犹抱琵琶，假装矜持，好像此番下海坐台乃是迫于无奈，终究不够大气。只是苦了下面，上峰又不明说究竟该如何接待，无有先例，这“冷热”、“卑亢”的分寸实在太难拿捏。

1972年元月初，杭州、上海两地的官员在接待为尼克松访华打前站的黑格准将一行时，前倨后恭，就闹出了不少笑话。

让客人游西湖，省委省政府只派了两个秘书陪同。

每人一杯龙井茶，茶点只有一盘瓜子。正值寒冬腊月，又逢阴雨连绵，游船上又没有空调，四下里透风，美国佬习惯衣服穿得少（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没过一会儿，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这一趟游湖等于活受罪。午饭是中餐，简单的两荤两素四菜一汤。翻译唐闻生被冻感冒了，一个劲流鼻涕，脑仁疼，没胃口，导致心情很差，觉得浙江方面的接待实在不像话，就是寻常百姓对待客人也不能这样，于是回到房间后一个长途电话要到北京。

老人家听了呵呵一笑，“这么搞确实有点不像话”。遂一时兴起，吩咐赶紧给上海方面打电话，送美国客人每人10斤糖果吧，权当弥补一下。还吩咐，大白兔、花生牛轧、话梅糖、松子糖……一个品种称1斤，10斤不能重样。

上海益民食品厂接到市政府任务通知时也是日落黄昏，于是该厂的头头赶紧把全体职工召集回来加夜班（许下加班费一天算三天），不亦乐乎干了个通宵，黎明时分将糖果送到虹桥机场，糊礼品盒的浆糊还没干。

一大清早，上海市几大班子领导齐崭崭赶到机场，送上礼物，还请客人赴宴，还有个把小时就要登机了（此时上午10点），一顿中西合璧的豪华大餐吃得火烧火燎匆匆忙忙。短短48小时，“冰火两重天”，弄得美国佬一头雾水，不知唱的是哪一出。

待到元月22号尼克松本人来华，当晚天降鹅毛大雪。为不耽误客人次日行程，北京有关部门组织百万群众连夜扫雪，从钓鱼台到八达岭，绵绵数十公里。尼克松登上了长城，他兴致勃勃地对周恩来说，当中国领导人很幸福，像这样大规模的扫雪在我们美国想也不敢想。

由此可见，东方人更注重“面子”，西方人更注重“里子”。不一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的思维行事方式，造就了两个风格迥异的民族。

尼克松一语成谶。

20年后，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世界政坛重新洗牌。接替前苏联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的俄罗斯“沦为”二流强国，其地位与其“老爸”苏联已不能同日而语。

此消彼长，美国渐渐升格为地球村“法人代表”。而中国则历经改革开放，励精图治；“韬光养晦”30年后，一跃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

如今，“和平与发展”已成为世人共识。习近平主席高屋建瓴，倡导领航“一带一路”，中国以前所未有的豪迈自信和全新姿态，积极投身于世界大舞台，争取与自身地位相匹配的话语权。伟大的中华民族，逐步承担起她本应承担的光荣历史使命。

一代伟人毛泽东勾勒的宏伟蓝图，正一步步得以实现。

“乒乓外交”，究竟多大程度改变了世界？

中美两大赢家，从中获利的份额各占多少？

“一带一路”与四十多年前的“乒乓外交”，两次浓墨重彩的大手笔，究竟有何历史渊源？是否一脉相承？

这是似乎应该是交给政治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探讨的话题，渔樵在此不再赘述。

诚然，如果没有庄则栋，中美关系也一定会改善。只是时间上会有所推移，或将另选一个切入点。庄则栋之所以成为“乒乓外交”的开启人，具有一定偶然性，但同时也是历史的必然。

时势造英雄。

不可否认，其中也有庄则栋个人性格因素。满满当当一车子的人，按说大伙儿“机会”均等。见科恩“可怜巴巴”在那儿杵着，偏偏别人都不敢上前。也许他们心里也在嘀咕，要不要过去搭讪呢？但潜意识告诉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年头还是安分消停一点比较好。

庄则栋之所以与众不同，一是他心地善良，不落忍；二是他心胸坦荡，思想单纯；三不排除他仗着自己是乒乓大咖，我就这么做了，谅你们（领导）也不会把我怎么滴。

这么一大“馅饼”，偏偏砸在庄则栋头上，绝非偶然。

人，总是性格决定命运。

　

6. 红与黑

庄则栋邂逅科恩，开启“乒乓外交”，引起了毛泽东夫妇的高度关注。

早在1961年26届世乒赛，毛泽东主席就成了庄则栋的粉丝。看直播时，情不自禁一句“我的小祖宗，你快给我拿下来吧！”一种长者对晚辈浓浓的怜爱之情溢于言表。之后毛泽东曾几次接见过庄则栋（中国乒乓球队），一直印象深刻。

如今10年过去了，当年略显青涩的“小祖宗”已过了而立之年，不仅又为祖国拿了冠军（团体冠军），还误打误撞做了“老祖宗”想做一时却不知该从何着手的事，老人家自然喜出望外，称赞有加：“庄则栋不但球打得好，还会办外交。比一般外交家还行，此人有点政治头脑”。

尊重他人，乃是男儿立足之本。尊重又分为三个层次，一注重亲人，二尊重路人，三尊重敌人。

毛泽东这一辈子都很尊重他的“对手”，如蒋介石、斯大林、尼克松……

庄则栋对介于“路人”和“敌人”之间的科恩敢于表达出自己的一份尊重，这一点足以让一代伟人对他另眼相看，认为这小伙子有担当，出类拔萃，与自己情愫相通。

1972年4月，中国乒乓球队回访美国。出发前，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时亲自点将，“此行由小庄担任团长”。副团长李梦华、钱大镛。团员有李富荣、张燮林、梁戈亮、林慧卿、郑敏之、郑怀颖等新老著名国手。

4月18日，在白宫玫瑰园草坪，尼克松总统破格亲自接见了来访的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全体成员。

4月19日，中国队与美国队在联合国会场打了一场表演赛。中国驻联合国大使黄华、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布什（小布什他爹）莅临捧场。平日唇枪舌剑的“战场”，此时一派和睦景象。

回国后，庄则栋担任了中国青年队主教练。不久，晋生国家体委党组副书记（相当于副部级）。

1973年9月，庄则栋当选中共第十届中央委员。1974年初，出任国家体委副主任。1975年1月四届人大，被任命为国家体委主任，成为当时最年轻的正部级高干。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人性的弱点与生俱来。

但凡涉足政坛，绝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会去选边站队，即寻找靠山。有不少人因事先有了靠山，才得以涉足政坛。此乃官场“潜规则”。庄则栋自然也难置身度外，他也想去寻找一位后台老板，一番掂量，他认为紧跟第一夫人最保险，最安全。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他批判王猛、李梦华、荣高棠等体委老一辈领导，提拔撤换了一大批干部，提出了一些紧跟时代的“极左”口号；并将因对他所作所为不满而写信向中央领导（邓小平）反映情况的徐寅生、李富荣调离国家队……昔日的生死兄弟，如今形同陌路。

他始终对周恩来感恩有加，有一次还将别人送的人参转送给病重的总理，但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政治倾向。饮水思源，他把自己归于“四人帮”一党。在周恩来的葬礼上，她和江青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这段视频给电视机前亿万愤怒的群众留下了恶劣的印象：果不其然，这小子是“红都女皇”的爪牙！

他为官很清廉（那个时代当官的基本上都很清廉，以权谋私主要是“走后门”：参个军、上个工农兵大学、安排个好点的工作、买个紧俏商品什么的。不像现在，一个个强爷胜祖，动辄还天文数字，都是搂钱敛财的高手）。唯一的同父同母亲妹妹远在新疆塔城，将她调回北京乃是举手之劳，但他拒绝了母亲的这一不太“出格”的恳求。他每天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上下班，这在当时同级别的官员中绝无仅有。

即使按当时的标准，他也算是个“好官”。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庄则栋离开他熟悉的乒乓球事业跻身政坛，属于被动“下海”。

对于一个政治头脑相对简单的运动员来说，仕途是一个极不擅长、陌生而又复杂的领域。

起初，兴奋之余的他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但随着地位的不断攀升，难免就会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还行，应该完全能够驾驭。第一夫人的大力提携使他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于是内心开始慢慢膨胀，以为只要跟对了人，就能一帆风顺，立于不败之地。

庄则栋想跟自己赌一把。

爱“赌”，是男人的天性。但凡有机会。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会赌一把，试试自己的手气。因为“功名利禄”的诱惑实在难以抵御，男人骨子里都渴望出人头地。官场是一个大染缸，想做到“出污泥而不染”极其艰难。即使把这个位置上的庄则栋，换成“李则栋（李富荣）”、“徐则栋（徐寅生）”，过程和结局恐怕也八九不离十。

庄则栋毕竟不是老谋深算的犹太大亨哈同，因为他血液里并没有外祖父的遗传基因。他不懂得管理学规避风险的基本原理，他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本以为买进了一只超级权重股，万无一失。殊不料“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这家钢铁巨人般的托拉斯公司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破产摘牌，他的赌注押错了地方，结果只能是血本无归。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10月6日，“四人帮”倒台。

因受到牵连，一个月后庄则栋身陷囹圄。

在狱中，精神几近崩溃的庄则栋曾经两次自杀，均因被救未遂。

庄则栋原本一凡夫俗子，无心涉足政治，可是神差鬼使，政治偏偏选择了他。或许这就是命。老天爷若是拿你“开涮”，你怎么也躲不掉，横竖无处可逃。

1980年8月，庄则栋出狱。结论是：在“文革”前有功，在“文革”中有过，犯有严重政治错误，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

同年10月，他被调往太原，担山西省乒乓球队教练。他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使原来是乙级队的山西女队在全国比赛中拿了冠军。

1984年，时任国际乒联主席荻村伊智朗经多方打探，终于得知了老朋友（庄则栋）的消息，他感慨不已甚是同情。经荻村多次斡旋，碍于国际乒联主席的情面，庄则栋终于“落叶归根”，被调回北京。

不久，庄则栋被安排在北京市少年宫当乒乓球辅导员。经万里副总理的批准，凝聚了他多年心血、长达30万字的《闯与创》也得以出版问世。

第一天到少年宫上班，进了大门后他在院内久久徘徊。青砖碧瓦，草木葱郁，风景依然，物是人非。当年辅导过他的老师还在这里工作，看守大门的还是当年那位师傅，只是均已两鬓斑白。

雨后复斜阳，一群鸽子在蓝天中翱翔。

游子归来，恍如隔世。不知不觉间，他已是泪流满面。

三十年前，一个怀揣梦想的英俊少年从这里起步，风华正茂，欲大鹏展翅一飞冲天。三十年后，一个穷途潦倒的中年汉子又回到这里，教一帮小朋友打球，已是满脸的疲惫。三十年一个轮回，历史正好画了一个圆圈。

往事如风，仿佛南柯一梦。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7. 跨国联姻

1985年2月，庄则栋与原配鲍蕙荞离婚。

鲍蕙荞，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

1959年维也纳第七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庄则栋认识了鲍蕙荞。

1961年，庄则栋获得26届世乒赛男单冠军，鲍蕙荞则在埃涅斯库国际钢琴比赛中拿了奖。

1962年春节，在北京市委举行的新年联欢会上，庄则栋与鲍蕙荞再次邂逅。不久，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经过三年多的爱情长跑，1965年秋，就在庄则栋第三次获得世乒赛男子单打冠军之后不久，他俩步入婚姻殿堂。

新郎玉树临风，新娘端庄秀丽，佳偶天成。

“文革”初期，庄则栋曾经多次遭批斗，两次被抄家，还关了三个多月的“牛棚”，一度有了轻生的念头。在这最难熬的日子里，是娇妻鲍蕙荞以及尚未出世的孩子（庄飚）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她说，“你一定要顶住，千万不能有别的什么想法，只要活着就好，要多想想我和没有出世的孩子”。

“乒乓外交”后，庄则栋春风得意平步青云。鲍蕙荞对此并不感兴趣，她觉得丈夫不是搞政治的料，曾一再提醒他，“离那些人远点，跟得太紧了恐怕会有危险”。

庄则栋置若罔闻，继续“与狼共舞”。他俩谁也说服不了谁，见了面说不了几句话就争吵。因为庄则栋工作忙，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鲍蕙荞后来回忆说，“最可怕的是他人变了，我最珍视、最喜欢的东西在他身上渐渐消失，我不喜欢的东西越来越多。”

儿子庄飚回忆：母亲生第二个孩子时，父亲“像个大领导”一样，踱着步，带着一个随从进病房看了一眼就出去了，说是“我要去接见外宾”。

他还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母亲拉扯着他们兄妹两个，和三个七旬上下的老人，在王府井大街的红绿灯下搭了一个临时地震棚，住了两个多月，父亲始终没有回这个“家”看过一眼。

关于两个人的分手，庄则栋后来对记者说：“我们彼此之间进行了坦率真诚的交谈，也试图互相沟通和容忍，但终究我们还是分手了。

总结这十几年，我弃业从政是历史的误会，和鲍的离异是天大的误会。两个人能互相了解实在不容易，尤其男人了解女人则更难。”

粉碎‘四人帮以后，鲍蕙荞曾诚恳地对我说，‘你得意时我真想离开你；可是在你落难时我不会离开你，老人和孩子我会照顾。你若被关起来，需要送什么东西，我来给你送……’

在我的心中，鲍蕙荞永远是善良、仁慈、温柔、可爱的，我珍惜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幸福时光。”

话虽如此，但提出并坚持要离婚的并不是鲍蕙荞，而是庄则栋。

庄则栋被羁押期间，鲍蕙荞一人女人抚养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两边的老人，其艰辛可想而知。1980年庄则栋刚出狱又去了太原，每月46元工资所剩无几。

八年间，家庭重担几乎全压在鲍蕙荞一个人身上。1984年庄则栋回到北京，按说一家团聚苦尽甘来，却不料此时庄则栋却提出了分手，鲍蕙荞虽一心想挽回，无奈郎意已决，最终只能劳燕分飞。

两个条件都很优秀的人，外人看着也很般配，其实未必能把日子过好。婚姻如穿鞋，合适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也许，像鲍蕙荞那样类型的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很适合庄则栋。

男人犹如一本书，她并未能真正的读懂他。而他，也许早就不爱她了，若不是顾及自己的身份（正部级高干），后来又一直聚少离多这事儿接着那事儿，他早就提出分手了。因为他再三审度已经得出结论，鲍蕙荞不是自己的菜，虽然这盘菜看似色香味俱全。

像他这样一个潜意识里大男子主义情结严重，而且又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男人，身边需要的是一个“小鸟依人”兼“母性泛滥”的女人，性情温良，始终把他当作英雄来崇拜，完全仰视并彻底包容他。哪怕她不会弹钢琴，不会跳华尔兹，也不懂书法绘画，相貌一般，各方面条件并不是那么出类拔萃，在外人眼里只是一盘家常菜。

办完离婚手续，从东城区民政局出来，两人微笑着握手话别。这时候距离他们当初结婚正好20年。

一年后，一位芳名佐佐木敦子的日本女士走进了庄则栋的生活。

1971年世乒赛期间，敦子和一位闺蜜结伴从北海道去了名古屋，在藤久观光旅馆，他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庄则栋。敦子幼时随父母生活在中国东北，后又迁居兰州，会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庄则栋和她二人合了影。见了真神，从此敦子迷恋上了这位英俊潇洒的大帅哥。于是开始“追星”，就跟随着中国乒乓球队登上了新干线列车，在名古屋去大阪途中，他们再次相遇，并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

后来敦子还给庄则栋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她对中国，对幼时的老师同学的怀念之情，同时也隐隐约约表达了对庄则栋的崇拜与好感。

1972年，庄则栋带领中国青年乒乓球队访日。敦子在第一时间千里迢迢赶去看他。庄则栋很高兴，遂将别人送的一个花篮转赠给了她。

庄则栋与名古屋有着不解之缘，在这里他遇到了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两个人：科恩和敦子。

十几年过去了。

庄则栋的人生跌宕起伏，而敦子还是单身一人。她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当她从朋友那里获悉（此时她已来到北京工作），庄则栋已回到北京并且已与妻子离婚，决定“主动出击”。

她等他等得很苦，他早已融入她的血液，主宰了她的灵魂；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矫健身影，他的不幸遭遇，他的点点滴滴……让她魂牵梦萦，欲罢却又不能。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一天下午，庄则栋正在带小朋友们训练，电话铃突然响起，这是一个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的的声音。

“庄则栋先生在吗？”

“我就是啊。”

“庄先生，我是佐佐木敦子。”

庄则栋放下电话，急忙向少年宫大门口走去。门旁，站着一位戴着宽边眼镜的圆脸庞女子，她，正是佐佐木敦子！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敦子的温柔敦厚、善解人意，使庄则栋原本已经荒芜的心田重新春意萌动，于是日久生情，坠入爱河。敦子为嫁庄则栋，欲放弃日本国籍，移民北京，成为一名中国公民。但当时的中国禁忌较多，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不允许庄则栋与外籍女子结婚。

于是佐佐木敦子被勒令限期离境。庄则栋想申请出国，有关部门以他“曾担任重要职务，掌握国家机密”为由，不给他办护照。

左右不是，鸳梦难温，敦子不得不鸳离开北京回国。但这迟来爱情已使他俩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敦子非庄则栋不嫁，庄则栋非敦子不娶。于是，他俩冒死上书：“我们真挚地相爱，感情非常深。

我已十几年不参政，是个时过境迁之人。今年我已47岁，佐佐木敦子43岁（未婚），时间催人老，佐佐木敦子已征求家里人的同意，愿意加入中国国籍，来华定居和我完婚。根据中国国籍法规定，她完全符合条件，请领导批准”。

庄则栋把这份结婚申请书交给了中国乒协名誉主席、时任天津市长李瑞环。与北京方面交涉无果。王震，胡耀邦……几经转辗，这封信到了邓小平那里。

邓大人发话了，“即使犯过错误也不能不让人家结婚嘛，没有这个道理”。

但是有两个条件：一、佐佐木敦子必须放弃日本国籍；二、敦子回国探亲庄则栋不能同行（即禁止他出国）。

有情人终成眷属。

1987年12月19日，庄则栋和子敦在北京聚雅楼饭店举办了婚礼。

从此，庄则栋和敦子在北京的三间旧屋里过着寻常人的普通生活，平平淡淡，柴米油盐（起初一度还蛮拮据），相濡以沫，夫唱妇随。

后来，庄则栋将他与敦子的恋爱经过写了一本书：《邓小平批准我们结婚》。

8. 无言的结局

1991年4月，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应邀来华，参加庆祝“乒乓外交”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基辛格一心想会会庄则栋，同为“乒乓外交”历史事件的关键人物，他俩一直未曾谋面，却被外事部门告知 “庄则栋出差了，不在北京”。基辛格莫名其妙，深感遗憾。

很长一段时间内，庄则栋被“边缘化”了，但凡官方有关的乒乓球大小活动均与他无关。

1995年，庄则栋有了自己的文化公司和经纪人。他的生活条件逐步改善，乔迁了新居，

2001年9月，庄则栋创建了一家乒乓球俱乐部。

开张前夕，他却沉默少语愁眉不展。夫人敦子理解丈夫的孤独，知道他怀念在国家队的那段美好时光，怀念当年那些并肩战斗的生死弟兄，便提醒他应主动与徐寅生、李富荣等人联系，开张剪彩那天，请大伙儿来聚一聚。

儿子庄飚，以及一直与他有来往的队友张燮林，也鼓励他不妨试一试，先迈第一步。

夜深人静，风清月朗。庄则栋坐在窗前，往事萦怀，思绪万千。他提笔给徐、李二人写了封信：

“尊敬的中国乒协、徐寅生、李富荣等领导：你们好！憋在心里的话因种种原因一直没有说出来，借北京庄则栋乒乓球俱乐部创办之际，诚恳地邀请并期待着你们的大驾光临。

过去我们是战友，由于我在文革中犯了错误，伤害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回想起来深感歉意。经过这么年的风风雨雨，我们已步入花甲之年，我想把隔阂结束在上世纪，这样对历史对自己也有个交代……

在有生之年，我想继续为乒乓球事业做点工作，真诚地希望能得到你们的指点和支持。”

写到动情之处，他几近哽咽。

几天后，徐寅生、李富荣在张燮林的陪同下来到开张现场，庄则栋赶紧迎上前去，哥儿四个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彼此都已过了花甲之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晚年的庄则栋经常去各地院校演讲，频频接受诸家媒体采访。他那独一无二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与共和国变幻莫测的时代风云紧密相连，犹如一部历史科教书，不仅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时也是一笔不菲的物质财富。

镜头前的庄老先生童心未泯，率真随性，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他洋洋洒洒娓娓道来，显赫的家世，三连冠，乒乓外交，宦海沉浮，梅开二度，乃是其中五大“卖点”。

关于媒体对庄先生的采访，渔樵一直非常关注。庄老的叙述基本符合史实，但似有两点值得商榷。

一是“让球”之事。他多次对媒体说，当年即使李富荣不让球，他也会完成三连冠。他唯恐人们质疑他世乒赛三连冠的含金量，还屡屡拿出他是全国比赛、队内比赛三连冠来作为旁证。

他虽然写过“胜之不武，让者有功”的条幅，看来那不是他的真心话，自嘲调侃成分居多。乒坛第一人并不等于天下无敌，竞技体育就没有人能百战百胜。俗话说红花虽好，还需绿叶相衬。如果庄先生就坦然地承认李富荣等人确实为自己作了牺牲，作了贡献，那样对于自己的形象只会加分添彩。

其实，庄先生无须纠结，那笔陈年旧账，应该由历史来“买单”。

二是凡涉及到“乒乓外交”，涉及到一代伟人，渔樵感觉整体把握上稍有欠缺。庄先生个人感情色彩过于浓郁，其心情当然可以理解，毕竟是那个时代塑造了他，老人家成就了他，使他成为大时代的“弄潮儿”。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2008年底，庄则栋被查出身患直肠癌并到了晚期。但他乐观豁达无所畏惧，以当年“一球不争，何以征服天下”的精神，与死神作顽强抗争。

夫人佐佐木敦子一直陪伴在他身旁，悉心照料。前妻鲍蕙荞（离婚后一直不曾改嫁）也赶来帮助敦子，竭尽全力。

作为男人，庄则栋能遇上这样两位红颜知己，此生无憾。

2013年2月7日，庄则栋病危。老战友李富荣赶来医院探望，病榻前，昔日乒坛喋血双雄留下今生最后一张合影。

2013年2月10日，农历大年初一。在四周一片“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一代球王庄则栋在北京佑安医院安然（黯然）离世，享年73岁。

有关部门对庄则栋的葬礼规格作了严格限制：出席者不得超过200人；体育总局所有的在职人员，国家乒乓球队现役所有的教练员运动员，一律不得参加庄则栋的遗体告别仪式……

无言的结局。

庄则栋职业生涯，共获得三个男单、一个男双、四个男团，共八项世界冠军，这一骄人的战绩，足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的统领者。正是由他开启的“乒乓外交”，小球转动了“大球”，改变了世界格局，并使乒乓球从此成为我们引以为豪的“国球”。

“在这里长眠着小球推动地球的人”。

这一串醒目的金色楷书高度赞扬了庄则栋的一生，他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但他的球技是令人折服的，他的功绩是世人瞩目的。

毋庸置疑，他是中国体坛一座永恒的丰碑！哈同老先生若在天有灵，定会为他的外孙感到骄傲，同时也会唏嘘不已。

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我等燕归来。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你悄然走开。

故事在城外，浓雾散不开，看不清对白。

你听不出来，风声不存在，是我在感慨。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

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

琴声何来？ 生死难猜。 用一生，去等待。

闻泪声入林，寻梨花白。只得一行，青苔。

天在山之外，雨落花台，我两鬓斑白。

一身琉璃白，透明著尘埃，你无瑕的爱。

你从雨中来，诗化了悲哀，我淋湿现在。

芙蓉水面采，船行影犹在，你却不回来。

被岁月覆盖，你说的花开，过去成空白。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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