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文

小娃娃鱼

祭父文

父故十年矣！虽日日思之，然竟无片言相祭，亦不孝也。今翻昔日奉侍病榻日记，感思复集。乃为此文，以慰先灵，聊寄哀思：

父讳曰亮，生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卒于二0一四年正月二十二日，享年八十岁。祖父讳学智，兄弟三人而为仲；父亦兄弟三人而最小。父母生我姐弟五人，我为独子又最幼。生我之时，父母已近不惑，而祖父已逝十余年矣！

父一生忠厚诚实，曾不知欺诈二字。绝无害人之意，亦少防人之心。终日和颜悦色，娴静少语，凡事不与人争。即人欺之亦极少争辨。我姐弟五人，嬉闹顽劣，父从未动一手指，呵斥亦绝少。子女犯错，小者一笑了之，大者长叹而已。然一声长叹，其责重于锤杵。父之大哥早逝，遗寡嫂孤女，度日艰难。父母叹怜，代为耕种，且将我过继为子，为其养老送终。父其大慈之人也。

吾家之事，自祖父亡故，二大爷即因家产纷争，与父不和，事事欺侮，样样抢先，父默然忍受而不与争。及二大爷重病住院，急需输血之时，无人靠前，而父展臂，献血四百毫升。父体瘦，连抽两次方足。村内之人，常欺父之老实随和，每夺利而遗亏。母不愿忍，时起纷争，至我记事尚扰扰不休。每于寒冬夜永，母常围炉谈忆旧事，细数心酸，家族历史，半是血泪，妻亦唏嘘。而父卧病百二十天，吾终夜陪侍，父尽日所言，皆游历乐事，乡村趣闻。及其终老，竟无半句抱怨之语，亦未涉一怨恨之人。此其大谅之人也！

父自幼家非殷实，然未废读书。而性愚钝。母尝言，父身已魁伟，犹念小学。人常笑其“傻大个子”。然儿时记忆，父常能触景生情，随口吟诗句以讲人生至理。儿时清明，随父上坟，见漫山桃花，父乃吟“清明时节桃李笑，乱木丛冢独自愁”；坟前奠酒毕，又言“人生有酒须尽欢，一滴何曾到九泉”之句。父卧床时，一次我与二姐侍夜。困盹朦胧中，听父吟一诗：

“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她。

待到十冬寒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且对二姐释道：“此教人得意时节不可笑话他人之落魄也”。我自谓喜读诗书，汉唐宋元诗词曲赋阅之不少，然此诗确乎平生所初闻。谁言父愚？其大智之人也！

　　父母先育四女，年近不惑方得弱子，故人常欺之。凡生产队之脏活累活，首当其冲；外派出伕之类，必不可少，人皆怨父懦弱，而父欣然。每于劳作闲暇，游览山水寺庙。修冶源、嵩山、大关诸水库，亦游沂山、仰天、白芽诸胜景。而每遇急难险重，父挺身任之；所遭愁苦委屈，一人负之，绝无推脱，无所惧亦无所怨。其于张庄水库出伕，工地断炊，其饿昏荒野，赖吃积雪得活，民工尽散，竟不逃离；修冶源水库时，尝夜守防水土堤，洪水忽至，即将漫坝矣，众人惊恐而撤，父独坚护，堤终得全。生平所历之艰险屈辱，确非常人所能承受。父岂懦弱哉？其大勇之人也！

故知父之为人，正和老子之大道：“江海之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父之弱之、忍之，避之、让之，非为不勇、不智，乃是大慈、大谅也！慈故能勇，谅故能让。不做无谓之争，以足他人之愿，而全自身之德；甘受无端之屈，能忍难忍之辱，以成家之安宁、族之平和，此亦老子所谓“曲则全”者也。故父受之苦、忍之屈，实则苦一人而利阖家，苦当世而利子孙者也！我辈能有今日，皆父母祖上忠善淳厚福佑感召之致也。故当谨言慎行、宽厚包容，常思祖德，不忘父恩，以承父志，以励子孙。此“忠厚传家远”之道也。

时二0二四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