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名声声唤

老桃树

乳名声声唤

原来计划等清明节放假的时候，带着一家人去给俺爹俺娘上坟。

上午自己刚安静下来，突然，一声“健儿”，清晰而明确的在客厅里叫我。

那是娘的声音，这是在她走后的思念里，最清晰的一次叫我。

我肯定，绝对是娘在叫我。

我爹叫我是“健娃”，我娘叫我“健儿”，这世上，只有他俩这样子叫我的乳名。

我从里屋冲向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

再也坐不住了，拿了几样娘爱吃的点心，拿了一瓶爹爱喝的酒，一个人开车直奔陵园。

娘在的时候，我经常在她床头放几样小点心；爹只要有酒，不要下酒菜也是可以喝到微醺的。

为了不让爹骂我，我在下楼开车的时候，还给他买了一包花生米。

1

一声声叫我乳名，早晨叫我起床。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的早晨，都是被娘叫醒的，并且都是叫起来吃饭的。

被窝是热乎的，早餐的吸引力一点也唤不来起床的兴趣，赖床上不动。

娘就坐在床边和我说话，孩啊乖啊的哄，健儿健儿的叫，许愿说，起来了，就马上煮一个鸡蛋。

那年代，一个鸡蛋的诱惑，就是一个孩子对于美食的全部渴望。

立马起床，然后娘带着我，去鸡窝里看看，空空如也，那时候的鸡也骨瘦如柴。

我从心里埋怨鸡不下蛋，也没想过又中了娘的套路，并且这招娘使用好长一段时间，我就在娘的河流里淹没了许多回。

夏天时，娘把盖在我身上小单子一下就揭开了，使我不能抱着小单子赖床；冬天时，娘在炉子上把我的对襟小棉袄烤得热乎乎的，一伸手把我从被窝里薅出来，趁着棉袄的热乎劲就套在了我身上。

到了我上中学的时候，早晨仍然是被娘叫醒的，并且是东方欲晓时候叫醒的，相当于五更，也是天明前最黑的时候。

叫起来可不是吃饭的，是让起来读书的，也督促我写毛笔字。

这就是俺村那所中学里只有我最熟练的会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诗词的主要原因，也是我初中时候就把对联写遍全村的原因。

娘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我说，公主都是被王子亲醒的，王子都是被公主抱脖子抱醒的，我每天不是被尿憋醒，就是被娘叫醒。

娘哈哈大笑说，读书吧，书中自有。

后来的事证明娘说的对，叫醒我早起得对。读书得到了养家糊口的饭碗，虽然没有黄金屋，却也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虽然没有颜如玉，但黄脸婆也是一种颜色。

2

一声声叫我乳名，我玩疯不回家的时候。

村中间的十字街口，就是小时候撒欢的地方；南边的老槐树，就是小时候小子们挤在一起讨论事的地方。

每个孩子都没有玩具，但棍棍棒棒却耍得顺手，爬个树，撵着斗个鸡，掏个鸟窝等，从街里一阵风一样刮过，谁还记得回家吃饭呢？

暮色苍茫中，娘做熟了饭，就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对着街东叫一声“健儿”，然后转过身对着街西叫一声“健儿”，就这两声，决不喊第三声，娘就回家了。

娘还养了一只猪，那年月，村里的猪也都在街上扎堆。

听到娘的叫声，我叫上俺家的猪一起晃晃悠悠的一前一后回家。

猪不受批评就吃食去了。

我得站着听娘一通教训才能吃饭。

我十岁以后那几年，村里的发小基本都不和我玩了，他们都忙着当红小兵。

我只好自己玩，在村西那个大水坑的冰面上，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我自己也能玩得宁静致远。

娘知道我在哪玩，但再也不站在大门口叫我了。

我自己出家门玩不会超过一袋烟的功夫，娘就会来找我。一直走到我身后，才轻轻地唤我乳名，然后拉着我的手，连十字街口糊满大白纸的黑字写的啥都不敢认真看，就赶紧进了家门。

娘把门顺手插上，我再想出去玩就不可以了。

我在自己家院子里玩，娘在屋里，隔不了多大一会，娘就会叫我一声，看我在不在。

到了1996年的时候，我都四十岁了，八十岁的娘还在叫我回家。

家里装了部电话，娘把我的手机号、办公室号都记在一个她自己装订的小本子上，干啥呢？叫我回家。

夜里只要超过九点还没回去，我娘就打我的电话。

八十岁的娘很有分析判断的智慧，只要我不接她的电话，她就不会再打第二次，她知道我肯定是在忙工作上的事回不去。

只要我接了电话，娘第一句话就是“健儿，可不敢喝多啊”。

久而久之，许多人都知道我娘会打电话找我，每当电话来的时候，一起喝酒的同事们朋友们都会把电话拿过去和俺家老太太聊几句。说得最好的是老马，老马说，娘你放心，和我在一起，他不会喝多。我娘马上说，好孩子，你们弟兄们在一起我放心，这孩子他是个“二揭梁”，（河南话中的傻蛋），见酒醉，你们都别喝了，早点回家。

后来和老马喝酒的时候多了，娘说，你就不敢和老马一起喝，喝一次醉一次。

3

一声声唤我乳名，在我每一个危急的时候。

我四岁到五岁的时候，饿得皮包骨头。最危急的时候是和我二姐一天没饭吃在天黑后趴在门前的台阶上，几乎是饿昏过去了。

娘去大炼钢铁了，半夜回来，看见一双儿女趴在石头台阶上睡着了。娘开开门，把我二姐叫醒，然后把我抱着放在床上，娘叫着“健儿健儿，娘回来了，”然后从大襟衣服的兜里掏出一块带着娘体温的红薯，掰开，我二姐一小半，我一大半，我就在床上眯着眼狼吞虎咽的吃完了。

一声乳名，半块红薯，这就是当年我生命里的诗和远方。

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我经常因为扁桃体发炎而发烧，一烧就是高烧，把自己烧昏迷。

赤脚村医陶怀林经常拿着青霉素针在我屁股上戳，然后我就软绵绵的在床上瘫着。娘用那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沾着水给我擦身子，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隔一会，就轻轻地叫我乳名，生怕我再也醒不过来一样。

家里只有那一点白面，娘给我烧面汤，面汤里竟然有一个荷包蛋，娘端着碗，轻声叫着“健儿健儿吃饭了”，把那碗面汤和荷包蛋一口口喂我吃下去。

一声乳名，一碗面汤，这就是我当年世界的尽头。

当我工作有变动的时候，娘一声声叫我乳名。

我每一次工作有变动时候，都会给娘说。娘虽然不懂得变动的意义，但总是觉得那就是你在原来的地方没干好，人家把你撵走了。

每当这时候，娘就会叫着我的乳名，给我上一堂课。

家里来客人了，带点看望我娘的食品，我娘能担心我犯错误而盘问我半夜。

娘享年104岁，从她70岁开始，我就能为她办一个像样的生日，她从来就是拒绝的。娘说，健儿啊健儿，不管谁来参加我的生日，人家总不能空着手吧，欠下的都是人情债，娘不愁吃不愁喝，咱也不欠别人的债。于是，娘的每一个生日，都是我们姊妹三个和自己一家人，在家里给娘祝福。

给娘物质，是孝；

给娘陪伴，是孝；

不犯事让娘受辱，不作恶让娘挨骂，是最大的孝。

一声乳名，谆谆教诲，娘就是我行走江湖的保护神。

一声声唤我乳名，从我呱呱坠地叫到我白发苍苍。

叫我乳名的俩老人远去了，只有在今天的幻觉里，才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一声遥远的亲切。

娘活着的时候，爱折金元宝，我在陵园前买了一大包金元宝。

燃香烧纸钱，烧了金元宝，给我爹打开那瓶酒，倒上一杯，酒香弥漫，往事如烟，飘来又散去。

在香烟缭绕中，仿佛听到每年清明娘都会背起的那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