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曲苑》散曲专论(一)

仙桃散曲

创设意象，是打造散曲精品的首选

李传学

《周易·系辞》：“圣人立象以尽意。”这便是关于意象最早记载。刘勰《文心雕龙》载云：“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即言：凭着意象来进行创作，这是驾驭文思的主要方法。意象，就是意和象的合成词。意，立意；象，结象。诗之意象，即诗人将主观方面的思想、观念、意识、情感、志趣寄寓客观物象（景象、事象、现象、幻象）等，从而展示时代社会的信息符码，用以表达个人的审美情趣。诸如，屈原《离骚》中将美人、香草为“象”来抒发对祖国无限眷念和热爱之“意”；李白《静夜思》中将明月为“象”来遣发游子浓浓的乡愁之“意”。散曲创作中，创设意象同样尤为重要。意象的形成，凝聚着形象思维的效力。作品有了立意，且不直接道出，先得找一“形象大使”而代言之，足显其可视性和现场感，立体多元地展示画面，细腻丰富地表达情感，精微生动，自当成为上品。可以这样说，大凡制曲善用形象思维取代逻辑思维者，皆为上乘写手。纵观古往今来的散曲佳作，惯用意象言情寄怀，无外乎如下五种方式：

一· 以意象渲染气氛

渲染，原是国画手法之一，是用水墨或淡色涂抹画面以增强艺术效果。在写作手法上，它主要是通过对环境景物作多方面呈现，层层铺叙，营造氛围，突出描写对象。

1·马致远（元代）

〔越调·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此曲首片鼎足对，采用列锦法，将9个名词性词组宏构成画轴，一路严整排开，极言深秋的荒凉萧瑟；尾片收束，再现游子愁肠寸断的孤寂悲苦，当推“秋词之祖”。

2·徐耿华（当代）

〔南仙吕·傍妆台〕病春

病丝抽，踏青拾翠野村幽。带雨房前燕，当风陌上牛。流莺有恨春光短，野水无言岁月稠。销烦恼，添怅惆，桃花含笑柳含愁。

病去如抽丝，恹恹然，踏青拾翠。看那雨燕、陌牛、流莺、野水，其色彩、声响、状貌，皆为渲染之用。虽销烦恼，却添惆怅，恰如是：“含笑是桃，含愁是柳”，景语皆情语也。全曲所设意象，尽言初愈之人喜忧参半的心绪，笔触细腻，物我相生，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

3·周成村（当代）

〔正宫·塞鸿秋〕送承志之任永州

九嶷帝子乘风处，愚溪司马观鱼处，潇湘夜雨迷濛处，异蛇荒野惊魂处。寻个小石潭，曲径通幽处，春光正好题诗处。

此曲开篇联璧对，将永州之典和盘托出，画面引人入胜。后以小石潭转入曲径通幽题诗处，以独木桥之巧体，恣意汪洋，盛赞永州今非昔比，此地确实是一个“好去处”，君之履新，得其所哉。

小结：曲1：意象幽冷荒凉——凸显游子孤寂；曲2：意象明暗相间——参透初愈心绪；曲3：意象皆出子厚——推介潇湘名胜。

二· 以意象再现场面

再现场面，关乎作者文笔的气场。场面描写，一般要具备点面结合、动静相间、情感共鸣三个要素。 以意象再现场面，可以大大地增强画面感和动态效果，使人如临其境，感受环境和事物的视觉体验，深切地体味到作品的感染力和代入感。

1·乔吉（元代）

〔双调·水仙子〕咏雪

冷无香柳絮扑将来，冻成片梨花拂不开。大灰泥漫不（语助词）了三千界，银棱了东大海，探梅的心禁难挨。面瓮里袁安（东汉名臣。入仕前家贫，大雪封门僵卧几死。）舍，盐罐儿党尉（宋初党进。贫时，积雪日，常于家中浅斟低唱，后至太尉。）宅，粉缸儿里舞榭歌台。

全曲博喻奇巧，造语峻绝。“面瓮里、盐罐儿、粉缸儿”，移步换景，化典于俗，用大写意手法铺叙大雪场面，再现了琼玉世界浩瀚壮阔的景象，实为“综学在博、取事贵约”，令人叹为观止。

2·南广勋（当代）

〔越调·寨儿令〕观壶口瀑布

底气足，势能足，千寻落差不在乎。冲过王屋，便是通途，一路闯江湖。雾腾腾落雨抛珠，马萧萧地震山呼。游人围两岸，柴火共一炉，呜呼，好大一尊壶。

此曲堂庑宏大。“不在乎、闯江湖”“雾腾腾、马萧萧”，其场面撼人心魄，自成气象。“一尊壶”，状貌贴切，形神兼备。

3·张四喜（当代）

〔双调·得胜令〕定军山

十二险峰连，十里茂松鲜。昔日兵戈阵，新时金谷园。侯渊，刀下瓜瓤溅；筝弦，谭家戏正延。

“十二险峰，十里茂松”，定军山葱茏壮阔；“兵戈阵、金谷园”，定军山今昔沿革；“瓜瓤溅”“戏正延”，定军山历史底蕴。全曲立意深远，妙在密附。全方位地展示了定军山的自然风光和历史文化，可谓是流连于万象之际，沉吟于视听之区，曲尽其妙。

小结：曲1：意象肆意铺排——博喻漫天雪景；曲2：意象声势宏大——浓缩壶口瀑布；曲3：意象厚重多维，钩沉名山历史。

三· 以意象展示细节

细节，是指生活中细微而具体的典型情节。真实的细节，是现实主义艺术的前提条件。细节描写，往往看似闲笔、赘笔，但都是作者精心的设置和安排，不可或缺。没有细节就没有艺术，此言不虚。历来散曲擅长叙事，因此，用意象展示细节，已成为散曲创作的看家手法。

1·查德卿（元代）

〔双调·点绛唇〕间别（因产生嫌隙而别离）

姻缘簿、剪作鞋样，比翼鸟、搏了翅翰（折了翅膀），火烧残、连理枝成炭，针签瞎、比目儿眼，手揉碎、并头莲花瓣。掷金钗、攧断凤凰头，绕池塘挼碎鸳鸯蛋。

全曲连用八种怪异行为的细节描写，酣畅淋漓地表现了因闹别扭的女子气恼烦躁、苦闷难遣的焦虑形态。纵横铺排，惟妙惟肖，意象别致，透肌刺骨。

2·〔仙吕·一半儿〕春醉

海棠红晕润初妍，杨柳纤腰舞自偏。笑倚玉奴娇欲眠。粉郎前，一半儿支吾一半儿软。

此曲巧妙择定闺中人春醉之慵态，模形写貌，捕捉一种特定的瞬间情态，通过典型细节，刻画倩女丽姿，极为传神。

3·张四喜（当代）

〔双调·胡十八〕火锅

天大锅，一城汤。人潇洒，辣猖狂，花椒热汗滚长江。脱光光肩膀，闹哄哄大堂。浇不灭的火焰山，打不完的龙门仗。

“天大锅，一城汤”，出语惊人！“花椒热汗滚长江”，以夸饰描写火炉城、火锅盆、火热情。“脱光光、闹哄哄”细节描写，男人们甩开膀子，吼破喉咙，因为浇的是火焰山，打的是龙门仗呀。此曲场面热烈，比喻贴切，人物剽悍，穷形极相。

4·南广勋（当代）

〔正宫·塞鸿秋〕街头靓女

云梭一把白如玉，文胸一抹双峰绿。出鞋红豆添情趣，绳多布少藏私密。清凉水芙蓉，热闹街头剧。佳人暗数回头率。

全曲极具可视性。句句都是画面。尤以“文胸一抹、出鞋红豆、绳多布少”为最。“文胸一抹”是言双峰欲出；“出鞋红豆”是言脚趾染红；“绳多布少”是言春光暴露。“佳人暗数回头率”，靓女竟以此为荣，自鸣得意。唉，现如今已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小结：曲1：意象刻画性格——展示怨女乖张；曲2：意象描摹形态——美化玉山欲颓；曲4：意象展示场景——描绘山城麻辣。曲4：意象大煞风景——嘲讽靓女走光。

四· 以意象烘托人物

烘托有别于渲染。渲染，是从正面营造意境；烘托，则是从侧面描写环境来突现人物，它着眼于“托”，即陪衬。在主体事件中，其主人公或隐或现，往往借意象代言，暗藏真身，大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妙。

1·卢挚（元代）

〔双调·沉醉东风〕闲居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边开，村头酒糟榨，直吃得欠欠答答（迷迷糊糊）。醉了仙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此曲上片写作者流连于山野之中，终日买醉，自得其乐；末片聚焦特写镜头：“醉了仙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群童们看着乱醉如泥的我，非但不劝咱，反而就着路边的野菊花将我打扮了起来，戏谑取乐，于是，我附和着他们的笑声一起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之中......此曲以顽童烘托隐者，其嚼破虚名，放浪形骸之情态，跃然纸上。

2·刘海平（当代）

〔仙吕·寄生草〕牛说

四季辛劳命，一生自奋蹄。田头懂点耕耘计，垅间有点蛮力气。如今卧斜阳，俺老牛离岗不离地。

“四季辛劳，一生奋蹄”“耕耘计、蛮力气”，写老牛曾经的辉煌；“如今卧斜阳”，写下岗后的失落。这是以辉煌反衬失落，令人喟叹。然而，末句顺势翻转：“俺老牛离岗不离地”，执着一念，憨态可掬，其出语不凡，格调自高一筹。

3·周成村（当代）

〔双调·凌波仙〕金龙

潜形隐迹悄无踪，能屈能伸自在身。耕云播雨天公命。现真容，问叶公，谁凭异术妙点睛。雷霆震，霹雳惊，翻天覆地万年功。

曲首，“潜形隐迹、能屈能伸、耕云播雨”，描写金龙的神秘、隐忍、勤劳；曲中，一句二典，咏叹龙族佳话；曲尾，在前片平缓描写的烘托下，急转直下，由静写动，展示出雷霆乍惊、掀天揭地的磅礴气势，大赞金龙的不世之功。此处卒章言志：此乃中华龙是也！

小结：曲1：意象形成陪衬——顽童老夫同乐；曲2：意象今昔对比——此地老牛不离；曲3：意象以静衬动——金龙功高盖世。

五· 以意象升华境界

散曲中的文学境界，主要是指制曲时的立足点、视野范围、胸襟气度、思维深度及心灵修为。它渗透出作者的价值取向、审美情趣和人格魅力，表现出个人多方面长期的学养，决定着作品的格调和品位。

1·无名氏（元代）

〔正宫·醉太平〕无题

急烹翻蒯彻（汉初辩士），险饿死灵辄（晋灵公时人，受赵宣子之恩，倒戈救之）。今人全与古人别，渐学些个转折（相反）。撩胡蜂吃紧冤了毒蝎，钓鲸鳌不上叉了柴鳖，打青鸾无计扑了蝴蝶。老先生手拙。

蒯彻力劝韩信反汉，尚能免死，而如今有才之士却遭急烹；灵辄义救赵宣子，而如今象这样有德之人却险些饿死。如今世道全颠倒了：“冤了毒蝎、叉了柴鳖、扑了蝴蝶”，全都乱套了。“老先生手拙”，巧出反语！老先生，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段确实高明啊！此曲在一系列的意象组合中，抽丝剥茧，最后直刺那个当朝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老先生”，尖刻冷峻，境界全出。

2·徐耿华（当代）

〔中吕·满庭芳〕昆仑关烈士冢

昆仑关左埋忠骨，千里寻来为一哭，英雄名录有还无。为国赴死，归家无路。献花人泪流如注。

注：昆仑关战役为抗日战争的大型战役之一，主要地点位于中国广西战略要点昆仑关。此役中，国民革命军全歼日寇21旅团5000余人，击毙敌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是中国抗日战争中的一次重大胜利。

此曲首片，“关左埋忠骨、千里为一哭、名录有还无”，忠魂在兹，千里泣奠，英雄无名，已是痛彻心扉，中片继之以“为国赴死，归家无路”，更叹壮士捐躯，客死异乡，情何以堪？尾片“献花人泪流如注”，忍看花如海，泪如注，不觉箭穿心，怒冲天！至此，家国情，民族恨，溢于言表。

3·刘海平（当代）

〔中吕·十二月带过尧民歌〕改革开放四十年

中关村春雷破茧，汉正街扁担开篇。蛇口人摸石试水，小岗汉播火燎原。赞一声精英领衔，叹一回勇者攻坚。 （带）忘不了爬坡越坎四十年，喜不胜揽月巡空九重天。忧则忧新程万里恐难闲，思则思圆梦还须敢为先。奔前，山拦且看鞭，水挡休招贱！

以散曲驾驭重大政治主题，当代并不多见。且行文如此严整畅快、大气包举者，更是凤毛麟角。此曲开篇四连对，列举全国改革开放的“四大将”：中关村、汉正街、蛇口人、小岗汉”，他们领衔攻坚，勇气可嘉；带过曲中续写他们“爬坡越坎、揽月巡空、新程万里、圆梦为先”，他们目标远大，踔厉前行；收句“山拦且看鞭，水挡休招贱”，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改革洪流势不可挡，中华复兴指日可待！全曲境界秀瞻高华，意象错综繁复，画面目不暇接，令人震撼。

小结：曲1：意象发掘主题——鞭挞当朝权势；曲2：意象升华情感——祭拜昆仑英烈；曲3：意象拔高境界——澎湃改革春潮。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这是意象产生的发端；“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这是意象产生的途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这是意象产生的形态。意象，就是作者主观精神与客观外物相互作用的产物。它是通过联想和想象由抽象到具象那种不受时空限制的思维境界。散曲“叶儿”，篇幅短小，容不得装腔作势的官腔空话、陈词滥调，否则，便只是一叶枯黄，尽付秋风。凡此种种，班班可见：曲中意象，可使画面动起来，可使情节演起来，可使情感沸起来，可使人物活起来，可使境界拔起来。鉴此，创设意象，是当代散曲打造精品的谋篇之大端、行文之首选。

作者简介：李传学，中教语文高级教师。中国散曲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散曲研究会会员，湖北省散曲分会副会长，《湖北散曲》常务副主编，华中师范大学课程研究中心兼职教授，主讲《格律诗词的鉴赏与创作》。先后在《中华散曲》《心潮评论》《中国当代散曲》《湖北散曲》发表10余篇散曲专论，《天地有正气，沛乎塞沧溟——试论20世纪散曲的政治性题材》和《散曲中的“平上互代"》论文、获全国“华夏杯诗词大赛”优秀论文奖。著有《襄江曲韵》一书，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