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作证

Mr.Zhou

<h3>  每年借着回乡祭祖的机会,我都要去看看离老屋不远的小学,从无例外,几乎身不由己——沉积在童年记忆深处的那份久远的情感召唤着我,牵引着我的脚步。每次,我都不愿任何人跟着,也不愿半途遇见谁,就一个人梦游似地慢慢走,无边际地静静想,把自己潜入深远的回忆,——那里有我启蒙初始的五个春秋,童年最单纯最快乐的时光。只有前年例外,碰巧遇到从外地回乡扫墓的同村发小,他得知我想去看小学,非要陪我。发小善谈,一路不停地指点描画,海阔天空,把我的思绪搅得支离破碎。好在今年没碰到发小。这不能怪他,毕竟自己是个拙于闲聊的人。热闹与喧嚣,他人可能甘之如饴;而茕茕遐思,在我则更具意趣。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99%是相通的,但彼此永远无法抵达那剩下的1%。这1%就是千里万里,就是万水千山。所以,作为生命个体,人终究是孤独的,像极了浩茫黑暗的宇宙中这颗蔚蓝色的星球。</h3> <h3>  时在仲春,薄阴的天气,霏雨挣脱云的眷恋,星星点点地飘洒下来,笼罩了这方天地,也笼罩了眼前的小学。学校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因生源枯竭而停办,最初的土坯砌墙茴草盖顶的校舍也早已颓圮。几年前的冬末,我凑近去隔着铁栅栏往里看,断砖碎草,凌乱不堪,彻底废弃了。随后不知谁出资,在原校址上建起了砖石瓦房,其布局与我小时的记忆完全吻合。重建后的屋舍,灰砖褐瓦,敦朴平实,宁静淡然,像一位阅尽世事沧桑的老人。<br>  校舍北边外围一带,曾是高高的土围墙,靠近围墙有一棵卓尔不群高大茂盛的tang niu shu(土语发音&quot;糖妞树&quot;,即如今的棠梨树,果实酸甜可口)。昔日的围墙早已坍塌,见不到一丝痕迹,但它们并没有&quot;消失&quot;,而是如其所是地皈依了身边的大地,由一个存在者进入了它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墨绿色的松树,它们亭亭如塔,傲然矗立,风里雨里,忠诚地守护着这个废弃的校园。</h3> <h3>  我要特别叙述一下校园曾经的土围墙。我在入学之前,记忆中有两件事与之紧密相连,终生难忘。有一年冬天,贫穷落后的农村,大地树枯草黄,一片岑寂。冬种之后村民们都龟缩在自家的草屋里,男人们袖着两手,一边烘着火炉,一边抽着土造烟;女人们多半在纳鞋底,不时地轻声呵斥身边顽皮打闹的小孩子。<br>  日子是一条小河,缓缓淌过贫瘠的村庄,波澜不惊,更别提有什么新闻了,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quot;岁月静好&quot;。有一天午后,外面忽然人声大作,急促的脚步声如同夏日突如其来的骤雨,我们小孩子最先冲出去,要看个热闹。突然有人大叫:&quot;快去看啊!打人啦!qiang jian fan 吊在棠梨树上打啊!&quot;随即,队里的大人们都潮水似的朝着小学方向一浪浪涌去。这是我在学前时代第一次听到&quot;qiang jian fan&quot;这个怪异的词汇,虽不懂它的意思,但是从大人们的神情模糊判断出:这事很大,这人很坏。离学校老远就能看到围墙边那棵高大棠梨树上吊着一个人,到了跟前看清是个年轻男子,被麻绳反捆双手双脚,高高地吊在粗壮的树枝上,耷拉着头,像一个倾斜着的巨大的问号。有人拿着扁担,有人拿着枯树枝,狠劲地击打吊着的人,那人一声声地哀嚎,哀嚎声响彻冬日农村的旷野。我仰着头往上看,但没能看到他的脸。<br>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都沉入了忘川,但我始终清晰记得那具吊在棠梨树上的问号状身躯,那凄惨的哀嚎,周围群情激奋的呐喊,一张张营养不良却被愤怒扭曲变形的面孔……<br></h3> <h3>  另一件是跟小伙伴们去小学看批斗会。批斗会在校园里面的空地上进行,校门紧闭,小孩子根本进不去。于是,我们就奋力地爬上围墙,骑在墙上往下看,看得反而格外真切。有两个人并排站在场地中间,一个是大队书记陈某某,一个是住在我们生产队的,民兵营长叶某某,他在部队是排长,退伍军官,其家里墙上常年挂着他四方四正的大像框,身着军装,领口两边是菱形的红领章,头戴军帽,眼神威武正气,让人油然而生崇拜。我至今都认为那就是我军最典型的军官形象,是我童年时代心中不可动摇的英雄!然而此时,这个大英雄立正站着,两手并拢垂下,低着头。俩人脖子上都挂着相同的纸牌子。有人在大声发言,然后就是人群震天的呼喊:打倒陈某某!打倒叶某某!呼喊声此起彼伏,胳膊上挺起紧攥着的愤怒的拳头,密密麻麻,举起了放下,再举起,再放下,伴随着洪水般的口号,反反复复,如同一场远古的巫术。<br>  </h3> <h3>  写到这里,我仿佛感觉这一幕还在眼前,并没有因为岁月的冲刷有任何的褪色。也许,越是年纪小,大脑的印痕就越深,越是无知,就越是因为好奇而镌刻脑海,以致于永生不再遗忘。后来,我上学了,很久以后的后来,我读了些书。于是,对于幼年时期从小学围墙上耳闻目睹的一切,就明白许多了。</h3> <h3>  2023年,根据政府统一规划,我的故乡方集村的墓地全部迁往罗集陶青公墓。我在祭祖时,四处转了转,看到了那一代几乎所有我童年时认识的、见过的、听说过的人们,男人、女人、村干部、群众,他们都在公墓里躺着,与大地一起静静地守护着曾经走过的岁月。每个墓都是1.5尺见方的正四边形,墓的正面刻着主人的姓名,还有每年年末或清明时节来祭祀他们的,他们后代子孙的姓名。当然,也有很多墓还没来得及刻字,估计以后都会陆续补刻上去的。<br> (于2024.4.1夜)<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