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降临人间

唐延秋

<p class="ql-block">1944年8月29日凌晨,我来到人间。1962年8月29日,我满18岁,正准备踏进重庆医学院的大门,母亲告诉了我18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四川自贡胜利路12号发生的故事。母亲分娩发动时父亲远在千里外的重庆,身边只有牙科医师夏铸夫妇,窗外雷鸣电闪,暴雨如注,电话打不通,牙医夫妇急得团团转。突然传来急切的敲门声,门开了,满脸雨水,浑身湿透的父亲出现在人们面前……</p><p class="ql-block">我的父母都是华西协和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我就是父亲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亲自把我接到人间的。母亲告诉我这是冥冥中有老天帮助,不然那天父亲怎么就算好要来自贡。下长途汽车后因已半夜,又雷电交加,根本找不到车,本打算就在车站坐到天亮。在车站碰上一位拉黄包车夫在避雨,父亲与他拉家常,知他还未吃晚饭,父亲慷慨地把随身的食品都给了车夫。车夫感动,执意要冒雨把父亲送到目的地。几番推辞之后,车夫把父亲按在黄包车上,戴上草帽,披上蓑衣,冲入黑沉沉的风雨之中……</p><p class="ql-block"> 1990年3月3日,我儿子刘星18岁,正准备考大学,我告诉了他18年前的今天即1972年3月3日的故事。我原已作好充分准备回重庆北碚第九人民医院分娩,我母亲任这所医院妇产科主任已10多年,在当地早有名气。而且在此以前早已为我准备了坐月子包括婴儿的一切,大家都信心满满等待唐刘两家第一个下一代的出生。</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就要离开偏远的阿坝州搭上早已联系好阿坝州车队运木材的货车起程去成都,然后坐火车去重庆北碚生产。晚上我早早上床准备明晨的长途旅行。我做了一个十分美好的梦。梦中我和兆祥看见我们的孩子从天而降,背上一对粉红色的翅膀带着他在云端飞翔,慢慢地落在我们身旁。“天使降临人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梦中的我激动万分,咯咯地笑个不停。突然,我发现我的背心被水浸湿,猛然惊醒,学医的我马上明白这是羊水早破----我走不成了!我看看表,才清晨5点!玉龙公社医院就两人----与我一板之隔的邻居是一近60岁的乡村老中医,这种事我不能麻烦他。那时整个公社也就一部座机电话,如果我要去公社打电话,还得下10多级台阶到公路上,然后步行半里路去公社。那天是正月十八,下着小雨,天黑黑的,路又湿又滑,而我一人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因我深知羊水早破可导致脐带脱垂危及即将出生的小生命。时间一分一秒在悄悄溜走,我心急如焚,再看表已快6点,四周仍漆黑一片。不能再等了,我只好轻轻敲板壁唤醒隔壁的陈遇生老中医,求他起来去找公社唯一的女干部文书马有英,她有办法帮我。陈老先生二话没说,拧亮电筒急急而去。当时我也不知那来那么大的力气,不顾一切提着笨重的铁炉外出生火烧水。“哦呀,你还敢干这个?快上床!”马有英很快出现在医院大门口,见状大惊,叫道。她立即扶我上床,顺手抄起一枕头放在我的臀下,手脚麻利得俨然像一个产科医生。</p><p class="ql-block"> 这时天开始放亮,马有英跑前跑后,忙里忙外。打电话给在5公里以外的区医院求派医生速来接生,又电话通知远在21公里外的兆祥,可惜文革期间电话线被县革命委员会占用开电话会议,直到下午2点才通。原计划当天就走,家里什么也没准备,马有英拿出她家的鸡蛋、饭菜,给我弄吃的,又走遍玉龙街,挨家挨户敲门为我借鸡蛋。奇怪的是我一直没有产前阵痛,还能吃下3个荷包蛋。电话不通,公社通讯员但文富骑车去了棉篪区医院接郑德龄医生。医生一到,我高悬的心落下来,中午一点过孩子在我家的床上顺利出生。1个多小时后,兆祥才心急火燎地骑自行车从21公里外的阿坝州下庄水电厂赶到。</p><p class="ql-block"> 孩子比预产期整整提前26天降生,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36周多的孩子哭声微弱如小猫咪。孩子出生后第四天,小弟延松从重庆赶来,用农村用的杆称钩住襁褓上的带子,把孩子吊起来过称---连包袱皮才4斤多,十分担忧地说:“这么一丁点大,能养活吗?”但我的孩子刘星72天后竟长到12斤!这也是我们没想到的! </p><p class="ql-block">星儿提前出生是有原因的。在他出生前三天,农历正月十五过大年,人们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谁也没有料到灾难即将来临。记得那天清晨浓雾弥漫,一夜小雨把乡间小路弄得泥泞不堪。约九点,一个满身泥浆的农村青年跌跌撞撞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叫到:“唐医生,唐医生,快救人啦!”原来玉龙大队罗祥林队长一早起来到自家红薯窖里取红薯。他不知道窖里的部分红薯已腐烂产生大量有毒的氨气,一下到窖里立刻晕倒在地,没有一点这方面常识的儿子见爹倒地,马上跳进窖试图扶起老爹,瞬间他也中毒倒下;可悲的是队长之侄见状连呼二人名字也旋即跳下救人,他也立即失去知觉。这时一路赶来的农民们才意识到时态严重来叫医生。我挺着大肚子,让兆祥扶着我,一路小跑在泥泞的田坎路上,一面大声呼喊地窖有毒气,让人用竹竿绑上钩子把窖里的人钩倒出来。让人痛心的是三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回到地面时早已面色发乌,全无声息。当时没有氧气袋,除我以外没有一个懂医,我早已顾不上自己大腹便便,跪在潮湿的泥地里拼命轮流为三人做心脏复苏、人工呼吸,心脏注射肾上腺素、静脉推葡萄糖等,一刻不停干了3个多小时,直到县医院县卫生局来了医生告知我一切抢救都无济于事我才敢歇手。过大年一下死了三个成年人,全公社浓罩在一片悲伤之中。大家都在为暴死的亲人扎花圈,做白花,街上时时飘过呜咽之声。那一年是我感最到最内疚的一年,毕竟我眼睁睁看着三条鲜活的生命瞬间逝去而无能为力。</p><p class="ql-block">星儿提前来到人间毕竟是如此匆匆,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原定妈妈那边准备好一切,连我弟弟延松从苍溪回北碚过春节,妈妈也抓差让弟弟天天在家里的缝纫机上把破旧洗净的被单做成婴儿尿布,妈妈说这东西又软又吸湿,不会伤婴儿稚嫩的皮肤。面对刚出生啼哭不止的孩子,我只有用枕巾将他暂时裹上,用一小手绢四角打结成一小帽扣在他头上。一位农村老大娘用兆祥穿的劳动布长裤把他牢牢地包裹起来,我现在都不解大娘是如何折叠那厚厚的劳动布长裤把一个仅4斤的弱小婴儿包裹得结结实实且密不透风的。婴儿出生一个多小时后兆祥终于赶到,来不及分享做父亲的喜悦,手忙脚乱地为我弄点吃的,又骑车去5公里外的棉篪区发电报报喜并求家里人速把吃的穿的带来。离开时又去区供销社买回婴儿用品如内衣奶瓶奶嘴奶粉等,要知道这些极平常之物在那个年代只有区供销社才能买到。</p><p class="ql-block">我要记录的是我的亲人们接到电报后的反应,他们的行动使我在几十年后一想起就感动不已。兆祥的五婶吴明鉴,一个在成都省工人疗养院工作的护士,当晚发动全医院的护士为我把买来的300鸡蛋一个个用报纸包好放入背篼中,五爸刘光万马上收来五只公母鸡,找来大鸡笼装上,为的是让我能吃上现杀的活鸡。次日清晨,天还没亮,两口子徒步走10多里路来到梁家巷阿坝州商业局车队,厚着老脸去求那些当天要进州拉木材的司机。他们的行动感动了那些素不相识的司机,他们答应了。中午时分,车过玉龙(玉龙公社就在成阿公路的必经道上),鸡笼鸡蛋下车。第四天,小弟延松由北碚背上一大包婴儿用品及产妇食品坐汽车火车赶到,几天之内我由一无所有变成了大富翁。孩子的衣物从头到脚,春夏秋冬一应俱全,连尿布都有36块,一溜晒在医院外面的长绳上,当地的妇女羡慕不已:“我们养四五个孩子也没有这么多尿布!”妈妈为我筹集的炖鸡的干墨鱼有多少,说出来也许你不信,当我把吃剩下的墨鱼骨卖给中药铺时,一称足足有2斤!</p><p class="ql-block">生下孩子,我胃口大开,每次能吃下6个醪糟蛋,还能吃下三顿鸡汤泡饭。坐月子我吃下鸡15只,鸡蛋1000多个,我深信妈妈说的月子里补上的身子够你用一辈子。三月后,体重由孕前的90多斤飞涨到140斤,我的孩子与我一起飞涨,2个多月后体重长到出生时的3倍!</p><p class="ql-block">我的故事还在继续。在玉龙医院坐月子到第29天,我决定带孩子回成都兆祥家。因兆祥在孩子出生第四天就去上海出差未归,我弟弟也在照顾我一周后离去,每日请一位农村老大娘来洗孩子,打打杂,整个月子基本上是我自己照顾自己。上午九时,阳光普照大地,蓝天白云,正是上路的好日子。我坐上老熟人黄克发师傅开的大货车,兴高采烈地踏上回家的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车一出阿坝州进入灌县(现在的都江堰市),天色突变,哗哗下起大雨来。为了尽快赶到成都,我们来不及吃晚饭。车上装的笨重的大木料又下雨跑不快,到晚上8点车才到犀浦,四周一片漆黑,连一点灯光也不见,雨下得更大如瓢泼似的。黄师傅见我坐前的挡风玻璃漏水,想取下来重新压上,哪知取下就怎么也安不上。我见黄师傅在大雨中淋得全身湿透,让他进入司机台中继续开车,我一手撑住玻璃,一手抱着熟睡的儿子。货车摇摇晃晃在风雨中缓慢前行,挡风玻璃已不能挡风,风雨不断从缝隙中灌入,我的脸、我的头发全打湿了;雨水顺着我撑玻璃的手流进我的袖筒里,冰凉冰凉的。我不敢吱声,怕分散师傅的注意力。晚上10时许,车终于到达西门车站。公交车早停了,到城郊兆祥家还有10多里路程,我得找到电话。我下车把孩子放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舒展一下早已麻木的双腿,这才感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车站值班的小姑娘趁我打电话之机抱上小家伙在车站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瞧瞧,见小刘星睁大双眼,黑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一点也不哭。小姑娘叫到:“好可怜,好乖、好漂亮的小孩!”</p><p class="ql-block">电话通了,从疗养院传达室传来又凶又恶的声音:“半夜三更,又刮大风又下暴雨,没人去叫人来接电话!”不等我说话,电话那头只传来“啪”的一声后再不出声。</p><p class="ql-block">站外仍大雨滂沱,打伞也无济于事。我与师傅又冷又饿,所有店铺早已关门,重车不许进城,我只好提议冒雨步行到就近的槐树街我舅舅邱志扑家投宿,黄师傅为我打伞并背上我的行李,我抱着未满月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也像我爸爸当年一样,消失在雨雾之中……。</p><p class="ql-block">写到此,我要感恩为我的孩子出生出了大力的一切好心人,我记下他们的名字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代记住他们。在那个社会混乱,物资贫乏,环境艰苦的岁月,还有这么多的好心人在我危难时主动来帮助我、关心我,为我尽心尽力,而没有一人谈条件、计报酬、要回报。我怀念当年的流金岁月和那些有着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心的好人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