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香园记 (上篇)

欧式林

前天到江南西约人见面，顺路去了十香园。

         十香园的地址是怀德大街8号。早些年开车上下班，下高速接着上内环，内环下来便到了海珠区的江南大道。广州是花繁树茂的城市，小叶榕织成的浓荫之间，十香园的褐色景点标示牌时隐时现。人在职场沉浮，即便偶有闲暇，也未必便有了闲心，一直没有起念进去看看。跳出三界外，不再营营苟苟时，生活才真正开始。

　　怀德大街通宝岗大道。宝岗大道啊，像广州人喝茶时的聊天，日常而冗长，西面的路口在几里地外。既然已在江南西，便踱步走到远洋大厦，沿隔山新街进去。走过比巷子宽，比马路窄的一段小街，来到桥边。那桥不知叫什么名字，也许因为过于平凡，从来没有得到过名字，更触目的是桥下的河涌，不堪人类生活侵蚀，水流浑浊，步履沉滞，裹挟着污物去往不远处的珠江。站着桥上眺望，耸立在河涌左岸那座青砖老宅，便是十香园了。

　　宅院前有块空地，大小跟乡村里的晒坪差不多，却有个宏大的名称：隔山广场。屋宅一侧种着绿植，绿植间有个平台，台上是雕塑家潘鹤、潘奋父子创作的《隔山祖师》塑像。两位隔山祖师便是十香园的主人居巢和居廉，晚清时代人，祖籍江苏宝应，因为先世任官岭南而定居广州。二居开创“撞水撞粉法”花鸟画，结合地域特色发展出鲜明的个人风格，开启“岭南画派”先河，画风称为“隔山画派”。

　　隔山祖庭的隔山，眼下是看不到的。二居之前更遥远的时代，隔山另有个名字叫“南昌”，山岗叫“南昌岗”，地点在现今的昌岗路，具体说是昌岗路上的南昌街、南昌乡约一带。清末时的二居时代，这里是珠江南岸的郊野，属番禺县隔山乡，附近另有青山，唤做傍山。门前流过的河涌，有个古雅的名字叫“瑶溪”，不是现今没情少趣的“马涌”。

　　“十香园”和”祖庭”  ，代表宅子的不同含义。“十香园”匾额挂在正门入口门楣上，”隔山祖庭”的牌匾悬在宅院的侧门。牌匾下是岭南风情的趟龙门，看样子是曾经的正门吧。十香园的建造，跟东莞的可园有些关系。可园是东莞官宦张敬修的家宅。咸丰六年，张敬修在广西落职返籍东莞，邀请二居到可园居住。张敬修是颇有建树的地方官，琴棋书画也样样皆能，著有诗集《可园剩草》。二居在可园寓居近十年，与张大人亦师亦友。张敬修去世，俩人从东莞返回故里，以可园为蓝本建造了十香园。

　　步入宅院，左侧是"紫梨花馆"，二居当年吟诗作画的工作室，也是交友会客的地方。居巢去世后，居廉在这里教课授徒。岭南三杰中的高剑父和陈树人两位大师，就是在这里受的启蒙。

　　门上的隶书体“紫梨花馆”木匾，是居巢之孙居秋海所题，门联是“月在凝枝梢上，人行未丽花间”。月在枝头隐现，人在含苞待放的花丛间漫步，真个好意境。想自己生在八桂，中年流落粤地，为生计半世劳碌，岂敢奢望古人的花月闲情，也是惭愧。

　　紫梨花又叫紫薇花，夏秋时节花开，花朵绚丽多彩，花香芬芳馥郁。二居后人回忆，当年园内栽种紫薇，为的是对花写生。因为喜爱有加，指花得名，便有了紫梨花馆。

　　紫梨花馆旨在呈现两位祖师当年的生活，陈设中有居巢亲手制作的藏书柜，颜料柜里有二居使用过的作画用具和颜料。展示的画作，都是居氏后人及岭南画派传人作品，其中欧豪年的《十香二老图》，画里的二居站着老柳树下，样貌古拙而传神。二居都早在民国前辞世，但头上没有辫子，身上的衣袍也是民国时代风范，画家这样处理，表达的是对师祖思想境界的理解吧。欧豪年是赵少昂的门生，岭南画派再传弟子。在别的场合见过欧豪年的国画，水墨质感结合西方绘画的光影手法，有北派山水的雄浑，也有南派山水的氤氲之气。张大千说欧豪年落笔便觉宇宙万象奔赴腕底，与造物同功。这评价不得了。

　　墙边的展示柜旁，摆放居巢和居廉的半身塑像。 居家世代书香，居巢是素养深厚的文人画家，文翰丹青、金石篆刻等国学修为无不精湛。居廉却是居家的异数，因为早年失学而识字有限，题画时常写错别字。居廉跟着堂兄学画，不是士大夫或者书香望族的闲情逸致，纯粹为了谋生。

　　关于居廉艺术之途的低开高走，两居的同时代人，出生东莞的国画大师黄般若，有颇为全面的记述。“过去曾见古泉录古人诗或录梅生诗词于自己的画上，很多错误，很多别字，故梅生常警告古泉不必多题字，这是藏拙之道，古泉早年题字，往往犯此毛病，晚年已极力避免了。”古泉与梅生分别是居廉与居巢的名号。居巢是文人雅士的样板级人物，一生只收居廉为徒。半文盲的居廉，门下学生繁星璀璨，发展出震古烁今的岭南画派，在绘画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历史老人心思莫测，不总是按理出牌哦。

生活在广州，多少得些楼台之便，近年在不同画展见过些二居画作。前年春天，广州艺术博物院有个“惠风和畅”展。这个以“春天”为主题的画展，有唐寅、仇英、文徵明等名家之作，有岭南大家谢观生的《珠江春栈图卷》，也展出居廉的《十二分春色图》。

　　居廉作品大多是扇面或者册页，尺幅大的画作很少。《十二分春色图》绢本设色，撞粉折枝花卉，是居廉作品中罕有的长卷。撞粉折枝花卉是居廉的绝活，绢本作画更见功夫，落款“己亥花朝”，推算作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的花朝节。那年的居廉已经七十二岁高龄，画技可谓炉火纯青。这画实在长，就竖着上图了。

　　看《十二分春色图》，画面各色花卉横向排列，错落疏密有致，盈盈春意跃然纸上。 二居独创的撞水撞粉技法与没骨花卉技法，源头是“清初六大家”之一的恽南田。用居巢的话说，是“宋人骨法元人韵”。二居复兴宋代绘画微观体物的精神，对景写生，注重生活的真实感受，技法上融合工笔与写意，达到形神兼备的境界。

　　曾在另一个展会邂逅居廉的《百味天成图》，同样是长横幅，铺排各种的岭南花卉蔬果，有种“写生”的趣味。如果非要总结居廉特点，我会说是画作笔法工整，设色妍丽，罗列却不呆板，生动活脱而有节奏变化。

　　二居生活在岭南， 描绘的对象有国画常见的花卉草虫、鸟禽水族，也有荔枝、龙眼、香蕉、芒果、橄榄、木菠萝、菖蒲等岭南风物。为了对景写生，二居在庭院里种了素馨、瑞香、夜来香、鹰爪、茉莉、夜合、珠兰、鱼子兰、白兰、含笑等十种有香气的花，“十香园”以此得名。居氏后人与弟子回忆，居廉常在豆棚瓜架、花间草丛观察动植物的生态，甚至夜间挑灯，用灯光引诱昆虫，捕捉放在玻璃罩里，以活态写生，虫子死后又制成标本钉在墙壁或案头，以便继续观察摹写。后人评价居巢绘画以“草虫尤胜”，也是得自他以自然为师的执着吧。

　　两位祖师以岭南常见事物入画，超脱了文人画的隐逸高雅的审美趣味 ，以写实之笔绘景画物，就像这座我热爱的城市，有种生意盈然的平民气质。辞别宅院，走出门外，来时的河水依然静静流淌。沿着这条久远年代的“雅溪”，走过两岸蜿蜒的林荫小路，惊喜地发现路旁的小街还保留有岭南风情满满、读来沁人心扉的名字。它们是青柳街、青竹巷、青蒲街……

居巢有幅《双鱼图》，题款中有“借得幽居养性灵，静中物态逼孤吟”两句。广州正在初春时节，沿着河畔漫步，走过一条条青字头的小街，诚然是走在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的景致里。 居巢《双鱼图》里的两条鱼，隐喻的是两位亦师亦友的堂兄弟，他们蛰居田园，在幽居中养性灵，潜心作画吟诗，在远离天阙的岭南大地开创画坛新风。光阴荏苒，人间又经历了多少沧桑，但此刻的心情，多少有些画中人的意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