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祖籍湖北汉阳索河,1924年生人,1988年终,享年六十有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有一个辛酸的童年。</p><p class="ql-block">母亲很小就失去了父母,当时,她3岁,另有两个哥哥,一个7岁,一个13岁。</p><p class="ql-block">早先,母亲被一个好心人家收养,后经熟人介绍,在从沔阳往武昌金水闸逃荒的路上,收养人找到我爷爷,说是家里出了一些情况,孩子怕是养不活了,希望爷爷接一把手,让孩子活下去,做个童养媳。</p><p class="ql-block">爷爷仗义,心好,手一挥:行吧!跟着我们家过吧!我们有得吃,她就饿不死。</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母亲和父亲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被确定了终身。那一年,父亲8岁,母亲7岁。</p><p class="ql-block">母亲从不给我们讲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我猜,一是没有什么讲头,懒得说。二是,苦日子,提起来难受,不愿说。</p><p class="ql-block">母亲与她的两个哥哥(我舅舅)早就没有了联系,大难当头,各自逃生,去处不知,死活不知。一直到全国解放后,大约是50年代初,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机缘,两个舅舅居然找到了她,三姊妹再一次相认相聚。</p><p class="ql-block">后来才知道,我大舅舅,姊妹失联后去了汉口,在一家皮鞋店当学徒。全国解放后成为了武汉市一个区市政公司的干部。小舅舅东奔西跑,最后参加了新四军,参加过解放战争。50年代,转业在黄石市一家国营农场工作。</p><p class="ql-block">母亲别无亲人,逢年过节也没个地方行走。偶尔去一下舅舅家,是她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具备有中国农村妇女最基本的传统美德:勤劳、善良。</p><p class="ql-block">因为父亲久病,不能负重,这样,母亲成为了我们家的主要劳动力,生产队挣工分最多的是母亲。</p><p class="ql-block">母亲是生产队出工最认真的社员,凡是对女劳动力的要求,母亲都能遵守。凡是女劳动力能干的活,母亲都会去认真做。母亲的想法非常朴素:上工下工,人家都看着在,不要让人家“捡嘴”(说闲话)。</p><p class="ql-block">母亲也是我们家的顶梁柱,烧火做饭,洗衣喂猪,“一摸带十杂”。</p><p class="ql-block">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像一部永动的机器,一年到头,里里外外,总是在干活、干活、干活。</p><p class="ql-block">母亲很少生病,我曾想过:我们的母亲怎么不生病呢?生病了不是可以歇息歇息吗?</p><p class="ql-block">农闲时节,或者雪天雨天,生产队有时是无需出工的。可母亲一样的没得闲,收呀捡呀,缝呀补呀,没完没了。</p><p class="ql-block">我最难忘母亲冬闲纳鞋(靴)底的情景。</p><p class="ql-block">当年,我们一家人的鞋(靴),全靠母亲手工制作。而制作鞋(靴),最基础的是“纳底”。</p><p class="ql-block">因为鞋或靴是要一直在地下磨的,所以底子除了材料外,制作时,纳的针线一定要紧,且密。一只成年人的鞋(靴)底纳成,总该有上千针吧?一家人的,要纳多少针?</p><p class="ql-block">又因破布叠成的底又厚又硬,要在这样的底上穿针引线,既费力,还费时——它需要一针一针地过。一家人的,要纳多长时间?</p><p class="ql-block">这“工程”确实有点艰难。现在我都不敢想象,母亲当年是怎么样做成的。</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时常坐在小凳子或者床沿上,看母亲纳底。</p><p class="ql-block">母亲纳底时精力相当集中,特认真,一针一针,不厌其烦。有时要赶活,还需加夜班,弄到三更半夜的。</p><p class="ql-block">那时没有电灯,母亲是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地赶。天冷,手僵了,便停下来,把手送到嘴前哈哈暖,或放在怀中揣揣。</p><p class="ql-block">我特想帮母亲,比如我非常乐意给她去找顶针,帮忙穿线,给灯里加加油,拨拨灯花,等等。我们家的油灯总是不够亮,我会想办法把灯芯加粗,让灯的火苗大一点,亮一点。</p><p class="ql-block">母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宁可自己受点委屈、吃点亏,也不肯为难人、伤害人。母亲不懂佛,也不信佛。但她知道并且相信因果报应。</p><p class="ql-block">行善积德,定有好报——母亲说。</p><p class="ql-block">母亲没有读过书,不识字,言语也不多。</p><p class="ql-block">回忆起来,母亲真没给我们姊妹传授过什么高深的知识,也没讲过什么立志励志的大道理,对我们姊妹的“前途”也没特别期待。母亲只是要求我们学好,多做好事,不做坏事。要求我们别在外边招惹是非。</p><p class="ql-block">我们家没有男劳力,我们惹不起人家——母亲又说。</p><p class="ql-block">与邻里乡亲打交道,母亲总是示弱。小时候,我在外边与别的孩子打架,弄出动静来了,反映到母亲这里来了。不管是什么情况,不管是输是赢,不管占理不占理,母亲总是一个劲给人赔不是,息事宁人。在家里,母亲总是让着父亲,父亲无端发脾气,她也忍气吞声。有时我给母亲鸣不平:怎么不能怼一怼呢?母亲一笑:别怼。他有病哩……</p><p class="ql-block">母亲性格比较平和,属于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那种,不会有大喜大悲。家里千困难万困难,有时揭不开锅,吃了上一顿,不知下一顿有什么可吃,母亲也不抱怨,总是不急不忙地应对。</p><p class="ql-block">母亲对生活没有太高要求,对付着过日子。她的期盼就是我们姊妹不饿着,不冻着,下一顿有米下锅。</p><p class="ql-block">说来也真不容易,我们家那辆生活的破车,就是靠母亲这样对对付付,从艰难困苦的岁月中拖过来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在我们姊妹中,母亲总是向着我(乡里重男轻女)。有什么可吃的,母亲会先顾到我。过年了,要添置新衣裳了,母亲会先考虑我。母亲从不打骂我,父亲动粗时,母亲还会给我打掩护。</p><p class="ql-block">小时候,家里总是缺米,经常要吃菜饭或菜粥。</p><p class="ql-block">我最怕吃菜粥,老菜叶子无油无盐,丢在锅中一煮,淡不拉叽,而且常常是菜比米多,水比菜多,非常难吃。</p><p class="ql-block">记得吃菜粥时,常遇上一些没有完全搅碎的菜砣子,有的豌豆大小,因为太难下咽,我便找个僻静处悄悄地从碗中挑出扔掉。</p><p class="ql-block">这事让父亲发现了,他大声呵斥,并规定,以后吃饭不允许端着碗出去(便于监管)。这样就给我处理菜砣子增加了难度——丢也不是,吃也不是。遇上菜砣子就在碗里挑过来翻过去的。母亲知道我的心思,就会从我的碗中悄悄地夹过菜砣子,给我解围。</p><p class="ql-block">蒸菜饭时,在菜与米搅拌之前,母亲有时会背着父亲,给我盛一勺白米饭。一勺米饭盛在碗中只有小半碗,一两左右的样子。但在那个一把米即可煮一锅菜粥的年代,母亲已经把她照顾我的权力放大到了极限。</p><p class="ql-block">父亲决定送我上学,母亲是支持的。若换成两个姐姐,她未必同意。</p><p class="ql-block">上学那会,母亲找了一块布给我缝了一个小书包。还专门买了一块布,郑重其事地去邻村裁缝师傅那给制了一件新衣。这也是件很打眼的“表示”,因为,那时家里添件新衣,都是母亲自己在那比划,自己动手裁剪缝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性情柔顺,没有父亲那么执拗,也好像没有父亲那么有主意、有坚持。但是后来,有两件事改变了我对母亲的这一印象。</p><p class="ql-block">第一件事,母亲决定改嫁。</p><p class="ql-block">父亲逝世的第二年,母亲说,她要改嫁。那年,她43岁。</p><p class="ql-block">母亲为我们选择的继父是同村同族的一位叔叔,小时候,我称呼他为炳银叔叔,是一个老实厚道,很能干的人。</p><p class="ql-block">后来想起来,母亲的决定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当时,我和两个姐姐是坚决反对的。按乡村里的风俗,舆论上也给予以了很大的压力,村上的人说什么的都有。我们家的活祖宗——三大爷,专程从外地赶过来阻止。</p><p class="ql-block">可这一回,母亲就是油盐不进,硬是给自己作了一次主。</p><p class="ql-block">第二件事,母亲选择死亡的方式。</p><p class="ql-block">母亲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可是,在她走向人生终点的时候,却自作主张,选择了“提前下车”。</p><p class="ql-block">1988年5月,我赴湖北恩施参加一个会议,行至荆州,收到了省军区机关转来的噩耗:我母亲逝世。荆州军分区立即给安排一个车,送我奔丧。</p><p class="ql-block">见到母亲时,她已躺在了我家老屋门前的灵床上,母亲没能再答理我,她神情安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好像这一辈子什么也没发生。</p><p class="ql-block">家里人说,母亲是服农药自杀的。</p><p class="ql-block">我在奔丧的路上,曾猜想过母亲的死因,唯独没想到的是这个死法。</p><p class="ql-block">母亲在她改嫁后的一二十年里,小日子应该是比较自在的,母亲后来又给我添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家庭和顺。乡间的情况也渐有改善,母亲不再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了,至少不用再等米下锅、借米下锅。</p><p class="ql-block">我在部队发展顺利,入党,提干,上学,结婚,生子,每次回老家,母亲都高兴得不得了,村里的人都恭维她、羡慕她。</p><p class="ql-block">母亲和炳银叔叔一直身板硬朗,耳不聋,眼不瞎,手脚灵活,六十多岁了还能下地干活。</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死没有任何征兆,母亲临死的前一天,还在菜地里和邻居有说有笑拉家常呢。</p><p class="ql-block">——没想到啊,没想到啊。邻居们说。</p><p class="ql-block">母亲的选择一定有她的想法,一定不是一时的冲动。</p><p class="ql-block">人的死亡大概有四种情况:一种是自然死亡,油干水尽,终点下车。二是遇上特别变故,猝不及防,突然下车。三是,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被迫下车。四是,另有想法,主动下车。</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死,我认为,属于第四种。</p><p class="ql-block">母亲是一个极易满足的人,她的后半生比前半生多出了许多的快乐,她一准是认为自己心中的小愿望实现了,想看的看到了,想要的要到了,此生足矣,可以“下车”了。</p><p class="ql-block">母亲也是一个总替他人着想、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母亲生前曾多次有意无意地对我说,人总是要死的,利利索索,脚一蹬,走了,既是我的福份,也是你们的福份——省得给你们添麻烦。</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早早地就准备了农药,是要在她尚能动、尚能自己当家之前,一死了之。省得不能动、自己不能给自己当家时,走不了,给后人添麻烦。</p><p class="ql-block">凭我对母亲的了解,她想得出来,也做得出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死,我是悲痛的。但同样是经历过父亲和母亲的死,同样是悲痛,情况却大不一样。</p><p class="ql-block">父亲一辈子太过短暂,太过艰难,这让我非常地难过。再,我是伴随着父亲的咳嗽声长大的,父亲承受着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煎熬,我没能为他做任何事情。他的死,让我感到十分的内疚。我好对不起父亲。</p><p class="ql-block">对母亲的哀悼,则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充满了崇敬之情。</p><p class="ql-block">母亲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养育了我们姊妹几个,以她瘦弱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而且是在几乎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在呵护我。</p><p class="ql-block">中国的传统文化,教人向善,教人有感恩之心,纵是滴水之恩,也要涌泉相报。母亲之于我,大爱无疆,就是涌以江河、涌以大海,也是应该的。</p><p class="ql-block">母亲在当时的社会是一个处于绝对弱势的农村妇女,可她却对人生、对生活有着自己的理解,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p><p class="ql-block">我最佩服母亲的顺势而为、随遇而安。</p><p class="ql-block">母亲不知道老子,也不知道“上善若水”,但“若水”,却一直是她的一种处世态度,一种谋生的策略。</p><p class="ql-block">母亲一辈子历尽了千辛万苦,她顽强地存在,顽强地前进,这都可视作是“若水”的结果。我的性格中有许多的柔性、韧性,这也一定是随了母亲。</p><p class="ql-block">母亲离世时兴火葬,她最终住进了一个精致的小石头屋子。</p><p class="ql-block">这个小屋子不会漏雨,也不会透风,它隔绝了人世间所有的吵吵闹闹,所有的苦难烦恼。</p><p class="ql-block">她的小屋子座落在一掌青青的坡地,周边有麦田和稻地,有随风摆动的杨柳,有自由鸣叫的小虫小鸟。</p><p class="ql-block">我去看母亲的次数不多,但对母亲的思念却无时不在。闲了,小时候与母亲在一起的回忆就会在眼前“过电影”,一个镜头连着一个镜头,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p><p class="ql-block">我的生活比母亲幸运得多。家,事业,大人,小孩,一切顺顺当当。每次去给母亲上坟,我都会感谢母亲的佑护。</p><p class="ql-block">母亲说过,做好人是有报应的。</p><p class="ql-block">母亲一辈子做好人,她积的德,在下一辈人中得到了报应。这就如同一笔存款,母亲零存,我整取,我是在花母亲留给我的积攒啊!</p><p class="ql-block">感恩母亲,怀念母亲。</p><p class="ql-block">(本篇图片来自网络)</p><p class="ql-block"><br></p> 不 老 的 乡 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