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山窝窝

好好先生

家乡的山窝窝

清明节就要到了，我又一次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萧县许岗子村。咱家村子地处淮北平原上的丘陵地带，村后是山、村前是田，一条大河（闸河）绕半边。按面积比例分，可以算是“七山二田一庄园”。村后的大山伸出几条腿，叫长拢（就是山梁），山梁的前端又长出小山头，山梁与山梁间、山头与山头间围成一个个的山窝窝。村庄后面有三座山窝窝，从北向南分别是王山窝、杏山窝、里山窝。

咱家的小山村、她宛如一条玉带缠绕在山脚下，绵延足有两公里。后面的山峦不高，但有点长，它北起徐州云龙山，南至符离集的龟山。

在我的记忆里，村后的山窝窝，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荒山野坡，荆棘遍地、杂草丛生 ，它是开山取石，放羊、割草、砍柴的地方；也是想不开的人和走到人生终点者的归宿地。也有勤快人在石缝间开垦出一小片一小片零星的地块，家乡人称之为“荒地”。我小时候也跟随大人开垦过几小片，那时候谁开垦谁耕种，没人过问。在那一片片的荒地里种植些花生、芝麻、豆角、甜瓜、高粱之类的耐旱作物。

山窝窝里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是干旱的，只有夏秋季节雨水丰沛时，洪水顺着山沟沟喷涌而下，时有山泉爆发，洪水流过山梁、村庄、小溪，汇入闸河、淮河，最后奔涌入海。

每当山水涌下时，起初总是裹挟着泥沙、卵石、树木，水是混浊的、汹涌的，洪水与山沟沟两岸的石壁碰撞，狂野奔放，哇哇作响，远在几里地都听得见。

雨过天晴，流水开始清澈、缓慢、还有点温柔，声音也斯文起来，冰凉冰凉的，那就是泉水了。泉水潺潺地流呀流，一流就是一两个月。

我家门前就是一条山沟沟，每年泉水流淌时，就是My最快乐时刻。每天睁开眼睛打个滚就能掉进山沟沟里洗个澡（每晚睡在山沟边儿的石板上），简化了早晨洗脸的程序。泉水流淌叮咚响，很快就能引来蛙声的伴奏。鲤鱼、鲶鱼、草鱼逆流而上，山沟沟、山窝窝的水里常有鱼虾游走跳跃。

泉水给偏僻宁静的山村带来美妙旋律的同时，也给乡亲们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每天早晨六点前，在家门口直接舀水做饭，六点以后在山沟沟里洗菜刷碗 ，中午以后洗涮衣物，鸭鹅狗猪也可以跳进去扑腾一番，夜幕降临时，女眷们三三俩俩脱光衣服，一头扎进山沟沟里洗个痛快。每个时间段把泉水的功能发挥利用到极致，倍加珍惜，约定俗成！

那个年代，山村的水是珍贵的，平时一般人家要跑数百米远的水井里挑水，做饭、喂养鸡鸭牛羊，遇到旱灾，近处的水井干枯，往往要走数公里，寻找更深的水井、排队舀水，有时候井水冒出来的速度没有舀出去的速度快，只有排队等待。“水比油贵”，我深深的感受过，几日没有油吃人类可以生存，但人畜几天缺水没法活。

山窝窝里伸出四条山沟沟，由东朝西流经村庄，从北朝南数，第二条山沟沟，也是流经村庄最长的那一条，其进村的起点处，就是我读书的小学了，学校离我家祖屋500米左右。这里原名叫做“下庙”，是一个土地庙。庙里有5间东屋，3间堂屋，三间南屋 ，西边是一道石头围墙，围墙的中间开了一扇没安装大门的大门。

解放后，共产党把土地老爷请走，拉来几车粘土，拌以沙子、石灰和之 ，抹到墙壁上，刷上黑漆，黑板有了；从山窝窝里拉来石板条子，石块垒砌做腿，课桌有了；板凳学生自带；把地主老财家的条几搬来横向一摆，讲台有了；一间间庄严肃穆的教室矗立在山沟沟边。不知从哪里拣来的一截43Kg/ m生锈的钢轨，半米来长，系段铁丝，挂到老师办公室门前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小铁锤一敲，铛铛响，清脆嘹亮，响彻整个山窝窝。这就是比较有名气的萧县许岗子小学。

70年代初我牵着邻家小姐姐的手，顺着悦耳的铃声，蹦蹦跳跳、屁颠屁颠地闪进一间温暖的教室，成为一名正式的学生，从此这里就是我的母校了！

开学第一天，老师喊令：每堂课前20分钟，前四排一年级的听老师讲课，后四排二年级的预习功课。后20分钟二年级的听老师讲课，一年级的自习。那时候的老师太有本事了，独自一人在同一间教室里带两个班级，既是班主任又是授课老师，还开四门功课，分别是语文、算术、体育、音乐。

50多年过去了，还清晰记得我的启蒙老师姓王名举英，她是个妙龄女郎，身材高挑、俊秀白皙、长发飘逸、脸蛋时常挂着害羞时才有的红润，温柔细腻，举止高雅，笑声如铃。

我还记得有几次她弯腰站在我身后，几乎是在背后抱住了我，稳住我的身躯，他的下巴、脖子几乎全部压在我的右肩上，用脸颊扶正我的头，左手搂住我的左手臂，右手握住我握着铅笔的手，我的手在老师的手里慢慢移动，铅笔在我的手里慢慢移动，笔尖在作业本上便留下来“0、1、2、3、4、5”，哈哈，我会写字啦。

更令我难忘的是，她的手心软软地、暖暖地、暖的我脑门发汗；她飘逸的秀发扫过我的脖子，扎得我酥酥地、痒痒地 ，痒得我不时想抬手挠两下；他的呼吸均匀急促有力，吹到我的耳朵和鼻子上，吹得我耳朵根子热热地，鼻子孔里香香地，那是老师的味道，也是青春少女熟透了的味道，惹得我好几天不舍得洗手洗脸换衣服。

好吧，就这样，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一年级毕业了。在山沟沟里洗了两个月的泉水澡，终于开学了，我和同学们欢蹦乱跳地跑进端坐过一年的教室 。老师讲话：同学们，上学期教你们的王老师出嫁了，到婆家学校任教，今年，二年级停办，在一年级中挑选出几名同学和二年级的同学一起升到三年级，其余同学继续读一年级。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钻进了三年级的教室。

说咱家的山窝窝，咋么说到读书了，严重跑题，继续说山窝窝。年少的时候，这个山窝窝，我是决然不敢独自走进去的，那时候除了杂草荆棘和坟头以外，没有神马可看的。映入脸帘的是光秃秃的石头和坟头上摇曳的小帆、花圈；被洪水冲刷出的壕沟里时不时跳出几条红眼睛觅食的野狗。野狗干啥吗来了？

山窝窝里到处都是“石摞子”，所谓石摞子就是用石块堆砌的石头堆，石块掩盖住夭折的小孩。刚出生不久夭折的，就直接愣在山窝窝里，叫做光腚来，光腚走。因为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农村生活条件差、医疗不发达，比如天花、麻疹等致死率高的传染病，还比较流行，出生率高、成活率低。

我在山窝窝里曾被惊骇过，在白土中学读初三的那年冬天。周六放学后，天已经黑了，但必须每周一次的回家背馍馍（一周的干粮）。借助微弱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爬过山梁，走进山窝窝。山窝里没有人烟、没有正式的路，只有呜呜刮来的西北风。更瘆人的是，就在上个月，我一个要好的同学因车祸去世，就埋在山窝里必经之路的羊肠小道旁，听说坟头被野狗扒了，头颅都暴露了出来。越想越害怕，越走越胆怯，于是，脚步越来越快，不由自主地竟然小跑了起来。身后背的柳条篮子里装有吃饭的家伙：一个带盖大瓷缸子和一把不锈钢勺子。跑的越快，这三个家伙撞击的声音越急躁、越响亮，越觉得后面有人在追着跑。正好跑到同学的坟头边时，“扑通”被石头绊倒了，柳条篮子连同瓷缸子、缸盖子、不锈钢勺子顺着山坡滚落下去。顿时一身冷汗，心脏砰砰直跳。不知哪来的胆量，我竟然回头给同学的坟头举了一躬，趁着朦胧的月光把吃饭的家伙摸索了回来，立即提着篮子飞奔而去。不知跑了多久，看到村头住家煤油灯发出的忽明忽暗的灯光，方向有了，谢天谢地，终于得救了，因为我听说鬼是怕火的！

听老人说，早年间的山窝窝不是这样的。这个山窝窝的上游还有一座庙，叫做“上庙”，也叫“杏山庙”（现名雷云寺）与母校“下庙”相对应。"下庙"是土地庙，"上庙”是和尚居住的地方，唐朝兴建，遗存有一块石碑和两颗古柏树（重点保护古树），现在仍高耸入云、郁郁葱葱 ，据传说这两棵大树，一公一母，相依为命数百年，没有人敢爬上去，爬上去就下不来。那时候，整个山窝窝是个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百年杏树林。莺飞燕舞，狐狼成群。鼎盛时期，庙里高僧云集，香火不断。善男信女穿梭其中、络绎不绝。

这里也曾经是红色根据地，抗战期间一个外号名叫许大脚的八路，带领一支游击队，号称“十八大队”长期隐蔽其中、昼伏夜出，锯电杆、扒铁道、炸桥梁，消灭鬼子黑心狼。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后山梁峭壁边缘（老石啀）还有一具尸骨，无人认领，据说是一个日本女特务，身旁还有日元票子。我父亲上山放羊，路过这里，每次都能看到。牧羊犬总是对着尸骨嚎叫几声，羊群集体喷一阵鼻子并主动绕行。看来，狗羊这种生灵，也有灵性，嫉恶如仇，爱国情怀满满。

后来 鬼子跑了 ，土匪没了，国民党败了，和尚也不知到哪里化缘去了。再后来，到了火红年代，一段激情的岁月，叫做“超英赶美，大炼钢铁 ”，山窝窝里的树全砍了，老百姓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拿出来炼钢，果树材质好，炼出来的钢材都散发出果香味。听说正宗的北京烤鸭也是用果木烘烤的。这些事咱们没经历过，都是故事里的事。

咱家山窝窝里也出过大官，名叫许西林，我近房的爷爷，中共萧县第一任县委书记。可惜的是，战争年代被叛徒出卖，英勇就义于蚌埠市区。

他唯一的儿子，我大爷许敬宏，三岁失去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读过几年私塾，长期担任我们生产队的会计，今年96岁，仍健在，与我家世居前后院。

许敬宏大爷近照

随着年龄的增长，胆量也大了，放学后常常走进山窝窝，放羊、割草、拾柴火；挖野菜、扒蝎子、荒地里采摘豆角子。

在山窝窝的深处有块青石板，曾经是老学究教我认字的地方。老学究名许西忍，我喊他老爷，是我祖辈世交，是经常鞭策鼓励我的人。这个老爷为人厚道、乐观豁达，常常喜笑颜开、妙语连珠。他是村里唯一的地主家庭（父辈吃苦耐劳、省吃俭用，积攒的钱财都购置了土地）。说起省吃俭用也有故事，许西忍的父亲许召义（地主）吃烙馍，烙馍里面卷一根葱，他吃一口烙馍，把大葱朝下拽一截，烙馍吃完了，大葱还在，别人问他：既然不吃，还卷葱干啥？回答说；“那是引食shei ”。早年老学究在徐州念过私塾，文学功底深厚，老年时还能熟练完整地背诵诸葛亮的《出师表》和韩愈的《师说》。

上图为许西忍之弟许西亚近照，82岁，全职照顾106岁的老母亲。

那是梅村中学高中毕业那年，老学究捡起一块白石子，在青石板上画出五个字“嬔、潲、搦、熥、搲”。“孙子哎，马上就要上大学了，老爷写五个生僻字，你能认出几个？”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一个也不认识，羞得我面红耳赤。回家后，饭也不吃了，急忙查字典。原来分别是【母鸡嬔蛋】的“嬔”fan 字；【𥦬户潲雨】的“潲”sao 字；【搦死你】的“搦”nuo 字；【熥馍吃】的“熥”teng 字；【𢱑－瓢水喝】的“搲”wa 字。我知道，老学究不是考我，他是告诉我“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再长大一点，跨过山沟沟、穿过山窝窝，顺着山梁爬到山峦的最高峰——皇宝顶。山顶端矗立着一幢三脚架铁塔，好几米高，据说是航空导航用的。站在最高峰，翘首远眺，向西看，远处是山，向东看，远处是山，左右前后都是山。十多岁了，从来没走出过这片山窝窝，山外边是什么样子的？山外还有山吗？难道山的那边就是北京？我爱北京天安门，伟大领袖毛主席知道咱们的山窝窝吗？疑问太多。于是我暗下野心，一定要走出去看看。

时光荏苒，到了八十年代初，我跟随高考大军挤过独木桥，登上时代的列车，一口气跨过闸河、淮河、古黄河、汉江、长江，水阳江，来到灯红酒绿、眼花缭乱的大城市。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四十年来，借工作学习的机会，走遍了全国所有的省会及数不清的地县级城市，包括港澳台。入住过钓鱼台国宾馆、端坐过人民大会堂、登上过天安门城楼。还游历了亚非欧等境外十多个国家。

少小时的野心实现了，看遍了山外的山，人外的人。

今天回到山窝窝，又一次登上山顶，环顾四周，一切都变了。山头上一架架风车慢条斯理地旋转，一条条高压线路毫不犹豫地穿过山峦，盘山公路峰回路转直通山顶。不知咋的，远处的山为什么看不见了呢？

脚下的山窝窝，满山红遍，层林尽染，王山窝遍野的梅花竞相开放，挂着各种牌照的车辆拥挤不堪，游客如织。空中数架无人机翱翔盘旋，花丛里照相机咔咔作响。看到这山窝窝，不由地又思绪万千，浮想联翩起来。

有人说：家乡是安放灵魂的地方。我说，她还是避风港、是加油站，是解毒疗伤的地方。几十年来，每当身心疲惫，无所适从时，只要回到家乡逛荡几圈，顿时就能大脑清空、身心轻松、宠辱皆忘、精神抖擞，重新回到工作岗位，浑身是劲。

以上所说，疗的的软伤，她也多次给我疗过硬伤。由于常年的野外工作，冒严寒战酷暑，积劳成疾。三十多岁时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发作时，上下楼梯只能模仿螃蟹横行霸道。

咱山窝窝里宝贝众多，我的老父亲在这山窝窝中挖出几颗百年何首乌，切干、蒸馏 、晾晒、泡酒20斤，每日呡两口，不知不觉中腿不痛了，再没发作过。

还有呢，山窝窝里的一味中草药解决了我的难言之隐。痔疮是个顽疾，有十男九痔的说法，西医治疗方案大多不太理想。十几年前，托关系，走后门，合肥最有名气的医院、最有名气的主刀手，两次开出住院单，我没敢就范。家乡传来偏方“癞蛤蟆棵子草，煮水熏烫清洗可治此症”。在这个山窝窝里挖来癞蛤蟆草，如法炮制，奇迹竟然出现了，解除了时常向座便器无偿献血的苦恼。我把偏方和药材分发给好几个弟兄，大多如愿以偿。也有个别说无效的，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家乡的草药治家乡人的病，有奇效。

听说杏山窝的杏花也开了，杏山庙也进行了改造扩建，山窝里还修建了一座水库。“叮—叮—-叮”老同学的电话来了，赶酒场去，留个悬念吧，下次再来！

下山、进村。遥想当年，说书的、拉弦的、卖冰棒的，爆玉米花的，吵架的、斗殴的，童声鼎沸，好不热闹。村里大人孩娃，咱没有不认识的，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只要听到脚步声，就能说出他祖宗三代的名字。好了，还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吧！

咋么了？世世代代生活的小山村，有点不敢认识了。打开相机，给今天的小山村录一段！

这里已被新命名为“皇藏溪谷”，听说她将被打造成为拍照打卡新地标、一个每天都会有新鲜创意的网红艺术村，还要开辟徒步越野及攀岩和速降线路。

再来一段网友拍摄的视频！

年逾花甲、夕阳西下，仍怀揣着青春期的浪漫和更年期的怪诞，提笔作文。谨以此表达对青少年时代的无限怀念，对故乡的深切眷恋。

记得电视剧《最美的青春》中一句台词，此时此刻比较应景。“有人问我：为什么你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深情地眷恋着这片土地。”

但愿生我养我的山窝窝永葆绿水青山、生机盎然；期望乡亲们生活富裕、日进斗金；祝福亲邻乡党们身体健康、万寿无边！